第4章 梦桥无影,人间有劫

梦开始时没有边界,只有一片模糊的亮白,像积雪上被阳光照化的水。寄微一度以为那只是镜貘吞梦后留下的余晕,直到风从远处吹来,卷起了丝竹的声音。那不是山风,而是府第里的风,带着檐铃与绣帘摩擦的清响。

她看见一座朱漆门缓缓开启,门外站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衣裳轻碧,腰间垂着象牙坠,眼中有一种天真而自信的光。那是李夙未嫁前的模样。她走在春日的回廊上,手里提着未干的画轴,脚边跟着一只黄毛小犬。风从她发间掠过,带起一缕桂花香。那香气温柔得几乎要溢出梦境。

画轴上描着一场江南烟雨。她抬头望天,天色正巧与画中相似,于是轻轻笑了笑。那笑是无忧的,也是一生中再不会有的笑。

她转过一角,迎面走来一名少年。那少年青衣束发,神情俊朗,腰上佩着书香气的玉佩——赵帧。两人停下的那一刻,光线恰好落在他们之间,照出一层薄薄的尘。寄微站在旁侧,看见他们的指尖擦过,尘埃随之一颤。

“你又画了这桥?”他笑着问。

“桥无新旧,人有聚散。”她答,语气淡淡,却藏不住那份微妙的喜悦。

那一刻风过檐角,花瓣从两人之间落下。

寄微心里生出一点酸意。她忽然意识到,梦里的人与梦外的自己并无分别——都是被时间裹挟的影,只不过李夙还不知道,那个少年、那场桥边的风、那盏茶香,都会成为后来梦里她最疼的地方。

那真是一对琴瑟和鸣的眷侣。

他们共居于江南旧第,庭前植梅数株,花开时香气可入梦。

她写诗,他批注;她画桥,他添水。两人共校《山海图志》,闲时煮茶论词,笑语在风中缭绕,宛若一幅人间的清梦。

直到那年,李夙二十五岁。

深秋萧索。她还在案前誊抄《金石录》,一页页小楷,工整如琴音。

赵帧自书院归来,眉宇间已有疲色。

“今日朝中再议北垦案。”他放下手札,神色微沉。

“陈相仍主其议——修渠筑堤,徙民实边,以垦北河荒原。”

李夙略一迟疑,抬眼问:“你仍支持?”

赵帧点头,却叹了口气:“陈观为人清介,志在安边。只是圣上心不在此,近岁国用艰窘,朝中权贵欲借垦籍之名,取盐课银粮。若再不定策,民心先散。”

他伸手取过几卷奏疏,纸页翻动间,烛焰在他面上映出一道暗影。

“陈相的理是对的,但此时行之,势必触动那些夺利之人。”

“那你呢?”李夙轻声问。

“我署名同议。”赵帧道,“若陈相一人担此重议,必为众口所攻。”

屋外风起,卷起案上纸屑。李夙伸手压住,指尖微颤。

“你明知危险,还要上书?”

赵帧淡笑:“若天下事皆计后果,便无一言可为正。”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道:“我不过随他一道,以文持义。若此路真错,罪我一人,亦无憾。”

烛焰在风中摇曳,投下两道交叠的影。

李夙的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声道:“陈家书香累世,陈观之女……似也嫁入帝室。”

赵帧神色一黯:“是啊,这正是我所忧的。帝室外戚与学士相辅相成,本该为国为民,如今却成了人争的借口。”

他轻轻合上奏疏,语声渐低,“若一朝风起,恐怕无论忠佞,皆要覆舟。”

风卷起檐下的烛火,烛焰将他们的影子贴在墙上,一高一低,恍若连枝。

那一夜的烛焰很长,长得像一条无法挽回的光。赵帧伏案至更深时,李夙在榻边坐着,衣角已经被夜风浸湿。她想了很久,想告诉他——她怀了他的骨血。

可那一刻,他正凝神校字,笔锋落下的声音极轻,像是在对天地起誓。

她看着那一点一点成形的字,忽然有种不忍。

——若他说出“此去不返”,她怕自己会动摇他的心。

于是,她只是伸手替他续了灯油,低声道:“天凉了,记得添衣。”

他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温柔而笃定,那温柔反倒令她喉间一紧,什么都说不出口。

三月后,北垦案成。陈观以“扰边误国”之名被夺职削籍,赵帧署名同议,贬谪北陲。

命令下达之日,风寒如铁。李夙正为他收拾行囊。屋内寂静,连笔架上的墨香都带着冷意。

她将几卷古帖、两支旧笔、小小的玉佩放在行囊底。赵帧笑她:“北地多雪,你这些书怕要被冻坏。”

李夙垂眸,不语。她的手在玉佩上停了片刻,似在斟酌,终是抬起头:“帧郎,有件事,我不该此时说……可若再不说,怕此生也无缘了。”

赵帧怔了一下,看着她的神色。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却并非悲恸,而是一种带着温热的颤抖。

“我有了身孕,”她轻声道,“大夫说,已有三月。”

那一刻,屋中似有一阵风吹灭了烛火,又被他手起复燃。

烛焰摇曳着映在他的脸上——

喜悦、错愕、惶惧与无声的悲凉交织在一起。

赵帧落泪了。

那一刻,他的心中闪过一丝悔意又有无奈。他抚摸妻子的头,轻轻把她揽在胸口。

那一刻,他的心中闪过一丝悔意,又有无奈。他抚摸妻子的头,轻轻把她揽在胸口。

“夙儿,”他低声说,“我原不信命,今日才知天意竟如此深刻。”

李夙倚在他怀中,听到他的心跳,稳而急促。那节奏像是压抑许久的琴音,一根弦被拨动后,无法再停。

他沉默良久,终于抬手为她掖了掖鬓角:“我不怕死,只怕你一人。”

李夙的泪顺着颊边滑落,他却伸手抹去,指尖极轻,像怕弄疼她。

“夙儿,”他低声说,“我原不信命,今日才知天意竟如此深刻。”

李夙倚在他怀中,听到他的心跳,稳而急促。那节奏像是压抑许久的琴音,一根弦被拨动后,无法再停。

他沉默良久,终于抬手为她掖了掖鬓角:“我不怕死,只怕你一人。”

李夙的泪顺着颊边滑落,他却伸手抹去,指尖极轻。

“我已托同门徐澹,将两处旧田记在书院名下。若陈案再起,你持我手书,可往徐家借住。那人不善言辞,却重义。”

他又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我还留了几卷经帖在箱底,孩子出生,无论男女,辛苦你,教他读书,不必读仕途的书。让他知道,文字是为心,不为其他。”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慢,像在咀嚼每个字的重量。

李夙几次张口欲言,终究只是哽咽:“我舍不得。”

赵帧笑了,笑意温和:“我知。可人若生在这世上,总要有一事值得不舍。”

他伸手拿起案上的笔,在她掌心写下两个字——“念安”。

李夙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他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几乎听不见:“我若有幸再见你,一定是在梦里。梦里无朝堂,也无是非。”

那一夜的烛光燃尽,火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风入灯罩,火光摇曳,映出他们相拥的影子——

那影极静,却有一种无声的疼,像一朵花在风中被轻轻折去。

送行那日,天未明。

北风卷着雪,枯枝折裂的声音一声声传来。李夙披着他留下的斗篷,站在阶前。

赵帧上马前,回首望她。雪落在他眉上、鬓上,融成一层淡霜。

他未言别,只隔着风轻轻作揖,那一礼,像是对她,也像是对未出世的孩子。

她忍不住追出两步,雪没过脚踝,冷意直逼心口。

赵帧勒住缰,目光极深:“好好活,夙儿。”

李夙点头,泪水在眼底打转,却勉强挤出一点笑。

马蹄踏雪远去。风一过,天地空白,只剩门前的灯笼在风中晃动。

她立了许久,直到灯笼的红色被雪覆尽,才转身回屋。

屋内尚有余温。她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心里一阵酸楚,又有一丝微弱的温暖。

那一夜,她梦见赵帧立在北河的风雪中,对她微笑,指向一盏漂浮的灯。

灯火在风雪里摇曳,照亮了他未说完的一句:“若有来生,不再论国,不再论名,只求与你读书写诗。”

北地自古不靖。

两年后,赵帧战死北域河。

战报传回——“北垦守将赵帧,阵中失利,拒降而死”。

那信由流民带来,信纸已被血迹浸透。李夙看完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案上的灯。那灯油剩得极少,火光忽明忽暗,映出她脸上清冷的泪痕。

那一夜,她梦见他自风雪中而来,披甲带尘,仍是旧日笑容。

朝中再无此人之名,只有一纸寥寥讣文。

此后,她再未提起赵帧的名字。家中旧藏的诗稿、碑拓,一卷卷被她亲手掩埋于庭下。那夜她挖土至指尖见血,风卷着灰尘从窗中吹入,纸屑乱飞,她心中忽生一种彻底的寂静——她知道,那些文字或许能留,而她的世界,已在那一夜埋入泥中。

陈观一案连坐甚广,陈氏宗族尽削。

陈氏为避祸,曾也暗遣人接李夙母女南迁。

行至江陵时,水路受阻。李夙抱着襁褓的女儿登舟,江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以衣裾裹着孩子,小声哼着赵帧旧谱里的调子。那调子原是琴曲,如今被她低唱出来,音色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时的蜀中尚是偏郡小城,山多雨重。她靠卖字为生,替人写墓志、家书,也有人求她作挽词。少有人知晓她的名字,敬她一声“李先生”。

她从未哭出声,只在夜里轻声哄女儿睡觉。

灯下的婴孩安睡,她看着那张小小的脸,忽然明白——那是赵帧留下的唯一部分,也是他赠予的最后温柔。

夜深时,常有灯光透出窗纸,那是她在誊抄旧文。

那些笔迹极细,如琴弦绷紧的声。她有时会写到忘形,灯烬落下,烧穿了几页纸也不自觉。

她写下的最后一句,是——

“白骨生野草,青山锁梦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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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貘志
连载中匣子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