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经年

1.

极尽记忆,那是我的舅舅用硬板垫着,用铁钉钉黄糟纸。一下一下,成卷的黄糟纸上就有了密密麻麻的钉眼。

那带眼的黄糟纸,是烧作冥界那边当买路钱的。

那大概是我父亲死了。

我隐约记得,父亲下葬时,我还撮了一捧土,撒在父亲的棺材上。当时好像有人牵着我,我就觉得我显得很重要,没想我是我父亲惟一的儿子,估计这是我跟他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吧。

没想,埋葬了父亲,就埋葬了我一生的幸福和欢乐。

我父亲的死,大体说法是:父亲管着的生产队的三百元钱被盗了,父亲就急成了病。当时强偷是拱穿了我们家的壁子进来的。

我们家没有墙,因为穷,屋的四周都是用茅草扎的壁子。

父亲病危时,母亲想找生产队借点救命钱,可人家不借,然后父亲就死了——后来母这样告诉我。

还有一种说法,父亲是上吊死的。

总之,他是感到了这个世界残忍和无望;在这种残忍和无望面前,小小的我,根本无法燃起他心中的希望,他才毅然绝然地作别我们,撒手而去。

那时,我两岁。

后来,记忆逐渐地清晰起来。

我小姐上小学,家里没人带我,她只好带着我。

她们做学堂的房子,就是同村居户的一个砖瓦房。房子虽然避风,但不大,十几套桌椅放下就在没地方了。所以只要上课,我们这些“尾巴”就全卡在了外面。

下课了,大家玩得热闹;可是一上课,外面就只剩下我们几个小不点、小尾巴了。

这天,又到了上课时间,老师在门口晃着摇铃,哥哥姐姐们就进教室去。可这时还有一个姐姐在劝一个小哥:“听话,姐再下课,就给你买糖吃,啊?”

“不,不么,我要吃糖,你跟我买……”

那姐姐只有哭了:“你哪这么不听话呢?人家都进教室了……”说着,掰开他的手,就跑。

那小哥还叫得厉害,粘不拉几的就要赶去,我竟一把攥住了他。

我只觉得小哥那样闹太讨嫌,真恨不得揍他一顿。然而,我只攥住了他。

没想那小哥不叫了,却双眼一愣,大声道:“你想恁搞?”

我一时被他那气势吓着了。

“老子揍死你!”说着,竟狠狠地推了我一掌。

我冷不丁地退后几步,讨了个没趣。

有时我觉得人特别苕(蠢),小雀儿却乖。小雀从这枝头,飞到那枝头,啾啾地叫着,轻松极了;人从这里到那,却只能一步一步的走,为什么没想到飞呢?我跟我姐说了我的想法,我姐却嘻嘻的笑个不止,说:“你才苕呢!你就飞个我看看?”

我则闭上眼,张开双手,想像就要飞起来了……待睁开眼看时,竟原地未动。

姐说:“你飞啦!真是的。”

我总觉是哪个方面还差点什么,不然应该要飞起来的。我真是不信,雀儿能做到的事,人还做不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就惭惭地长大。

我们门前有一口塘,全队的人吃水都靠它。这就是黄儿沟。

有一次,小姐喊我去跟她抬水,我很高兴,以为很好玩的,就跟她去了。

到了黄儿沟,她在塘里舀了一桶水,提上来,套上扁担,我就和她抬。

可扁担一落肩,疼得不行,一个趔趄,差点没栽了下去。姐赶紧把水桶往她这一端挨近些,再抬,可那扁担压得我的肩膀还是疼痛难耐……我几乎是双手托着扁担,扭扭怩怩才把水弄回家的。

小姐再喊我抬水,我便跑得远远的,死也不抬了。她没办法,只好用吊子去提水。

到了收获的季节,谷子堆积在稻场,小山一般。每晚就有三到四个劳力,在那里守夜。

那晚,我和小伙伴们在稻场上玩得很晚,抢羊儿、躲掖咯(一方藏起来,一方寻)开心极了。玩累了,往大人守夜的地铺上一躺,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臂膀抱着我,我就感觉到了他的胸堂宽厚和温暖……仿佛这人是我爸,我努力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可就是睁不起来,太累了……我想这就是我爸!不然,怎么会有这从未有过的温馨,我又怎么会在他的怀里安睡呢……

陡一下我似乎从天堂回到了地狱,爸爸不是刚刚在我身边吗?我叫着我爸四处张望,身上竟然凉飕飕的,这才意思到刚才是梦。

又擦擦眼睛,就看到几个小伙伴都在他们爸爸怀中沉沉睡着,独我一个人没有被子,圈缩在稻草中。

我是没人疼的孩子。这时,我想回去……可是,夜深人静,一个人回去又怕,我拉过一个被子角盖了,以此来蹭点热量……然而,只一会儿,别人还是把被子角拉了回去,仍将我一个人遗弃在草丛里。

这夜,我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就悄悄回去;而此时,我的小伙伴们和他们的爸爸,睡得正香呢。

快过年了,黄儿沟干了塘,我们就兴冲冲,赶去分鱼。

全队的人,吃鱼都靠这口塘。

黄儿沟抽干了,鱼捞上来后,大的搭小的,队里有多少户就分多少堆。然后12345…编上号;再用纸片12345…写上号,再将纸片捏团、混杂,就让大家随便拈。你拈到哪个号,那对应的那堆鱼,就是你家的了。

我们家由我摸号。一手下去,运气不错,分得了一堆鱼:一条塘里最大的扁鱼,再搭上几条小鱼。

回到家,全家好不高兴呢。就把大的那条迟开(剖开),等晒干后,好放着过年;小的当晚就弄的吃了。

母亲放牛,平时家里没人,队里稻场有人做篾货,母亲就把那条大鱼放在稻场上晒,以便别人帮忙看着。

天色晚了,稻场上的人几乎走完了,等母亲放牛回来取鱼时,那条鱼却不见了。

母亲便上门挨个问,“您看见我们家鱼没有”,人人都说没看见。

第二天,那些人依旧在稻场上做篾货,母亲再一次去问。队里会计的老婆便称了头,她把篾刀往地上一扳,吼道:“你给了多少钱我们跟你照着?一说没看见你的鱼,老问是个么意思?你说,你怀疑我们这里哪个!哪个是贼,谁偷了你鱼?!”

我们家在队里是独户,没有直亲,加之孤儿寡母的,没人声援。母亲知道再跟她们问,惹得还不知让自己会到何种地步呢!只有算了,自己沤气。

这年过年,人家都是张灯结彩的,喜气盈庭;我们家却冷火秋烟,没有一点生气。

从我记事起,母亲的脾气就不好。是没有父亲的原故吧,大事小事都要靠她,所以动辄就恼。

有一次,我用泥巴和砖头做了一个炉子,然后就用从沙市捡回来的煤团煮饭。

可这个煤炉子结构有点问题,我把与锅底接触的炉口做成了长方形,这样锅放在上面,就免不了前后晃荡。

我好不容易发燃了炉子,准备烧水煮饭。

刚放米时还好,可当我再加水时,锅就开始晃动,我赶忙停了……等锅稳了后,才又加。

没想,这一下拐了,水加猛了点,剩水的铁锅一晃荡,那水和米就滋溜一下,全泼出去了。

一时间,整个屋子烟尘暴起,水气盈房,什么都看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再看时,却惨不忍睹:锅边灶台到处泼的是米,灶上灶下全是灰尘,原来被煤火烧得红红的火堂,却被水淋了个透湿,这会正冒着白烟。

这…这……怎么办呢?天色已晚,等会母亲就会回来呵。

真是急迫无门,我左想右想,总算想了个主意……

于是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略为收拾了一下,出得门去。

我是出来找母亲的。

母亲当时在东边的堤上放牛。找到她后,我谎说我已经把煤炉子发燃了,放好多米我不知道,就等她回去放米了。

母亲答应说好,把牛交给我,回去了。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母亲回去看见淋灭的火堂,兴许认为我来叫她,在这空儿猫儿狗儿蹭翻锅了,然后她就会责怪我几句,就会替我收拾,就会重新发燃炉子……

正在我想入非非,还情不自禁抬脚跳了几步,母亲便来了。

“狗日的,那是你发的炉子呀!”说着,抓起一根树枝就往我打将过来。

完了,母亲识破了我的诡计。

树枝呼啸着,却没打着我……我打着乌龟蹶子跑了。

母亲是打北边来的,我往南跑了一截,直到过了庙兴桥才往回走。

可今晚怎么过驾?是在家里等着挨揍程,还是在外面躲避母亲呢?我十分的懊悔,没了主意。

这时,我路过一片豌豆地。豌豆都熟透了,满是黑色的豆角,密密麻麻的……见四周没人,我一下紧张了:我偷一抱豌豆梗回去,掰了豌豆,不就能做一碗菜吗?

于是,我就下田唿里哗啦扯了一大抱,抱了回去。幸好没人看见。

恰好这天母亲回来得很晚。我做好了饭,又弄了豌豆,还有其它菜,她才回来。

看见我弄好的饭菜,她的火才消了大伴。

夏天分瓜,是件最快乐的事。那时一个队四五亩田的瓜地,竟牵着近百号人的心。

“分瓜了!”“分瓜了……”随着人们一声声喊,大家就抓起篮子往瓜地里跑。

仿佛人们呼喊的声音都带着瓜香,虽然天热,那沁心甜润的瓜香却扑面而来,只一伸舌,就可尝到似的。

我跑到瓜地时,地里长龙一般,都站了许多人了。按先来后到,大家一个接一个的,都等着分瓜。

瓜棚旁上站着腊狗子他儿子。这小儿只穿一个土不溜秋的裤衩,正啃着大块的香瓜,那粘粘的瓜汁就从他的嘴边,顺着肚皮直直地流下来。

我就接着一个叫胡友枝的站了。

可春保和秋保两兄弟来了,还没站稳,秋保就把我一拉。

“搞么子啦!”他拉得太用力,我就火了,就望他吼。

其实我这一声吼是逼出来的,我壮着胆子!他们仗着两兄弟,一向在队里横通直撞的,谁都怕他们。

“你个扳马,还蛮凶呢。”秋保又拉了一把“老子拉你了,怎么的?”

秋保有点动真格的意思,我只有让着,就蔫蔫的,低了头。

胡友枝醒顿,转过身来叫道:“打啦!打赢哒的是大哥!”

这话也给秋保助了劲:“个扳马的,凶啦,恁不凶的呢?”

我还是不应战,但是我的脸红了。

没想秋保还真来了劲,他一把拽过我说:“刚才你在我们后面,我们本就跑在你前面了,只是爬坡才迟了一步。”说着,春保跑到前面,挤站了我的位置,还嘻嘻的笑。

没法,我再让下去就不是我了!我只有不计后果,一下冲开春保:“不搞,我本来就在前面。”

“你个婊子养的,只怕要死了。”这下惹火了春保,上来抖着我的领口就打。

我竭力反抗,我也抖了他的领口,也还了嘴。这时秋保从后面递了我几拳,又抱住我的腿,很快在人们的吆喝声中,他们俩打倒了我。

“打么子架呵,打!”这时队长过来了,“打架的不分瓜!”

他们终于松了手,我才得以从地上爬起来。

我的脸像着了火似的,发着烧!至于后来我是怎样从瓜地里找回篮子的,又是怎样把瓜分回去的,我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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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胡玉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