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加入了由我大姐夫带队的,跟他们家插秧的队伍。
插秧这活,我在初中时候也干过。那时叫“勤工俭学”,向工农兵学习,校长便把我们拉到他家乡搞过这个事。一干好几天呢。
所以我现在干这活虽然不专,但也不生疏。
插秧大概分三个步骤:首先是毁(拔)秧,这是在原来的精耕细作的苗乔田里;其次是挑秧,即是把毁的秧,用夹担挑到大田里去;最后秧苗足够了,人们就都到大田里来栽了。
我早上天没亮来到田里。以为很早吧?没想全组的苗乔田都在这一块,田里毁秧的人都齐齐地站了一大片了。
毁秧这环节,关键是防蚂蟥。这个小家伙你不看它柔滑绵软,可特别机灵。水一响,它们便从秧苗中漾漾地游了过了,首尾都像有吸盘似的,在你不知不觉时,一缠着你的腿就吸血。即或你发现了,好不容易都甩它不掉。
大家毁着秧,竟有个娇嫩的女声,起头唱起了栽秧歌:
满田波浪满田泥
蔸蔸秧苗撒落地
你追我赶却相反
谁在最后谁第一
就又有人附和:
手把青苗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底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于是,大家你和我唱,你歌我答,歌声此起彼覆,好一幅欢快场面:
佛在世时我沉沦
佛灭渡后我出身
忏悔此生多业障
不见如来金色身
就有人喊:“太悲怜了,这可使不得!谁来点阳光的……”就又有人唱道: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生好时节
又有人接着唱:
我则抛秧你来接
我来拔秧你来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
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
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
照管鹅儿与雏鸭
唱着唱着,天就亮了。
母亲用篮子提了一大摞过早的,无非炒饭、酱萝卜、洋姜等,招呼大家过来吃。大家也饿了,就纷纷过来。有的手上还有稀泥,也顾不得那多,拿起碗来就吃。
母亲见了我,竟大叫道:“哎呀,重阳,蚂蟥还没把你吃了……”说着,就向我奔了过来。
待我看时,竟有六条蚂蟥,一边三条,分别叮在我两条腿上;母亲一边用手抻着我腿上的蚂蟥,一边说:“这么多蚂蟥叮你,你也没感觉呵!”又说,“明明家里还有一对护膝的,我也忘了提醒你……”
大姐夫也过来附和:“我是说,只怕听歌听迷了……家里还有一双护膝的,我以为弟弟带了的呢。”
我说没什么,就看着母亲抻蚂蟥。
“重儿,你是苕吧!”母亲怪怨道,“它喝了你的血啦。”
最后,我的腿上还有一条蚂蟥没抻掉,母亲便拽着它的身子,它竟然如橡皮筋一般,好不容易才扯了下来。
别的蚂蟥叮的地方有的有个印,有的有点血,只这条蚂蟥叮的地方像似有一个小孔,鲜血流个不止。
我抓一把稀泥泥了,可血又从泥里面沁出,流个不止。母亲让我站着,用手捏了好一会,才终于止了。又指着地上卷曲的一动不动的蚂蟥,说:“你以为蚂蟥一个个都肥墩墩的?它们是喝了你的血呢!”
母亲叫我吃完饭跟她回去拿护膝,大姐夫说算了,说:“等会吃完饭,弟弟就帮忙挑秧算了。”
“秧他挑得起?”母亲望大姐夫说,“要不你把护膝给他,你来挑?”
大姐夫却一下变了脸,再没说话,只愤愤的找了碗,去吃饭。
我吃完饭,找来夹担装秧,母亲便过来帮我。
所为夹担,就有用两块宽宽的楠竹片,做成的专门挑秧的担子。夹担呈U型,上面用绳子绑在一起。挑秧时,就把两块竹片张开至适当位置,然后秧蔸顶秧蔸、呈两路一直摞上来。
在母亲的协助下,我很快上齐了一担秧。母亲说:“重儿,恁搞呢,下滴旮力,没有哪个能帮你的。你看他那个死样子,挨不得,闯不得,生怕吃一滴儿亏的。”
我知道她是在说大姐夫,我没答话,挑起担子就走了。
大田隔苗田有点远。整个上午,我都在挑秧,直到母亲弄来中饭吃了,我还挑了两担秧,才终于完了。
在这之前,母亲说:“重儿,你没这么挑过担子,只怕肩膀都磨夸(破)了皮?”就要扯着我领子看。我便一抖肩膀,拒绝了。
我也知道肩膀磨破了,因为扁担搁在上面生疼;这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我的命!
歇担的时候,几个同事抽着烟,东里西里的说着事。说了一会又调侃我:“明澄,你读了些书,现在挑这夹担,哪个学问大呵?”
还有问:“你喝了这么多墨水,肠子是红的还是黑的呢?”
“只怕是黑的吧。”
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我便自占地步,甘为人下,双手抱拳,说:“各位兄弟!虽说本人多读了几句书,却没能出息,跟大家丢脸了;现在与大家为伍,还望大家多多携带,多多光照!”就跟着笑。
组长也在,他姓毕。他说:“你们些人少混战。我观察了的,明澄今天挑了半天秧,才跟我们歇了这么一哈。你们哪个做得到?看得出来,人家只怕是平阳之虎,终有一天,人家会有出头之日的。这今儿我把话搁在这里,不信你们看。不说别的,就说人家说的这几句话,你们哪个说得出来,啊?”
毕组长虽姓毕,其实我们并不沾亲。也许哪朝哪代同一个祖宗吧,可没谁能说得上来。
不知是毕组长的威信高,还是他的话说硬了,大家就相互笑笑,就再没说什么。
我也只当笑话,说:“毕组长话说玄了,真是太抬举我了。”
歇了一会,大家就接着干活。
我挑完了秧蔸,就准备去跟着大姐夫他们栽秧。
可右边的脚后跟竟出奇的痒,还伴着隐隐的疼。我想是不是弄伤了,只好用泥巴敷。
可当我弄了一坨泥要敷时,却见那里竟是一条蚂蟥……我的心里一炸!那里是脚后根,有一个冻伤,还化着浓,蚂蟥竟大半个身子都进到里边了!
天啦,如果它全进去了,我不是要死在它手里吗?就赶紧攥着它还露着的一点身子使劲拉。可一攥朝这边溜了,再一攥又朝那边溜了,我急了……好不容易才用两指夹挟着它身子,终于使尽力,慢慢地把它拽了出来。
蚂蟥拽出来了,可血流不止;我就照我妈的办法,用手指在那里按了好一会,可那血还是流。我就干脆不但回事,来到大田边,穿上妈带来的护膝,下了田。
第二天归我们家栽秧,我还是挑秧蔸。虽然肩膀伤了,奇疼难耐,可咬咬牙,硬是挺住了。
这天天阴着,偶尔还滴几滴雨。幸好我们家只八分田,大家就你追我超,只用了大半天时间,就栽完了。
接着,就是一连几天的雨。还有秧没栽完的农户,就穿蓑戴笠地赶着活。
真是太累了,早上我睡醒瞌睡,门响时,母亲进来了。她对我说:“我跟你弄了点蛋汤,你等会起来喝。这几天你累了,好生歇着。玉英幺妈家还有几分田没栽起,我去帮个忙。”
我便答应:“好吧。”
劳动起来不觉及,一旦歇下来了,才知道劳动的艰辛,因为浑身酸疼呢!于是一连几天,我基本睡觉。
人们大多栽完了秧,组长就喊开会。
这个会,我想参加。一是劳动了几天,跟村民们也熟了;其次是自己也大了,参加这样的会也是正事。
我把想法跟母亲讲了,没想母亲满心欢喜,说:“正是这个话呢!二十多岁的人了,队长喊一家一个,我还怕你不去呢。”
雨还继续下着。
会议在大炳哥家里开。他家三间大瓦屋,加之他的个小脚老娘平时就特爱收捡,所以一般屋里都是干净整洁的。
我来时,人还不多,可只几句话的功夫,屋里就挤满了人。
椅子当然是不够,我就起身跟年尊的人让座;没想我一起身,就“唿”一下,一个人从旁边挤过来,抢住椅子坐了。
回头看时,原来是秋宝子。我半开玩笑说:“秋宝,你也太机灵了吧。我这是让给年纪大的人坐的。是你,我就不让了。”
“你跟老子少废话。”秋宝子竟横着个脸说,“什么让不让的,老子抢斗了就归老子坐!谁他妈再放屁,老子是不客气的。”
这人还是这德性!还有年纪大的不怕他,仗义直言,他却说:“来了,你来掀我啦!有本事你把我掀走了你坐!”
见这人懒皮,大家就不再理他。
毕组长点了一下人头,见人来的差不多了,就叫大家不要吵了,就开会。
毕组长说:“各户的秧都栽得差不多了,现在把大家拢个堆,主要是确定一个抽水的人。因为这个事很急,秧都栽了,没得个抽水的人不行。再就是关于瘗地(坟茔地)的几个事和豆田那里几块田的事,顺便在这里跟大家说一下……”
说到抽水,事关各家各户利益,大家就纷纷地议论了起来。秋宝子满口脏话:“妈那个逼的,去年抽他妈的什么水啦!老子的二亩六那里的一块田,没进一回充裕水的……”
“秋宝子你骂哪个?”回怼的是秦左山,去年是他抽水,“你的个二亩六几时做过水田?那地方太高了,一直都是旱田!去年你改了水田,还是我恶死里逼,把别人的秧浯的不见了颠子,才跟你把水逼上去。你难道不清楚?”
“吵什么吵!”毕组长扳了脸,吼道,“你们究竟是来开会的,还是来吵架的?”
一时,竟鸦雀无声。
静了片时,毕组长才又说:“抽水是个大事,先易后难,我们最后来说。先我想说说瘗地和豆田的事。”
瘗地也就是坟地,我们组里死了人都要埋那里。
大家商量,先是挨瘗地那里先划出一亩五分田,人死了就依次埋。当然,这一亩五一时也不能全用,得先有人种。可谁种呢?
一时大家又议论开了。有人说,那地方有鬼,“爹爹,我是怕的,哪个有胆子哪个种。”还有人说,这种地方阴气重,收点东西都不吉利。
曲老三问毕组长:“这田收不收提留?”
毕组长说:“肯定不收提留啦。是不是你家种呢?”
“哎呀,不要不要!不把人吓死了。”曲老三老婆在家没事,正蹭在一旁纳鞋底,听了这话尖声叫道,“棉花杌子一长阴森森的,哪个还敢往里钻呢!”
组长说:“人死如灯灭,人死了就死了,哪来的鬼神?要有鬼,从古自今该死了多少人,你们哪个真正看见一个鬼了,啊?”
大家就窃窃私语,又张三推李四,李四推王五,却没有一个敢应承。
其实,我倒有胆子,也不信什么阴阳鬼神,只是耐不活呵!大姐夫给的那点种了麦子的田,我都还退回去了呢。
组长没办法,只好说:“算了,没人应承,就我种。你们只不说我当组长的搞特权噢。”
这时,曲老幺说:“组长,万一没人种,就给我种吧。管它有鬼没鬼,我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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