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一双苍面上,此时眼神极其明亮,她略一思忖,想起了那日在侯府中看见的姑娘。忙问:“可是罗义芳的小孙女?”
褚夜宁再是一笑,嘴角漾起一丝弧度,正要答话,梵荫堂外忽然响起一声温凉如水的声音:“四哥可是在书房?”
紧接着是松阳的答音:“褚家三叔奶奶来府了,现下侯爷与她老人家都在梵荫堂里。姑娘随属下前来便是。”
偌大的侯府自打十年前靖宁小侯爷流放边关后遣散了许多仆从,直到今年春日里小侯爷归经京也未曾再增添新人。松阳一边引着秦惟熙向前走,一边暗想,前些时日侯爷特地交代下来,若是罗家有人来此无需通禀。
九曲正双手抱怀,倚在檐下的墙壁上打着瞌睡,听见有姑娘家的声音登时一个激灵,两眼睁开。
秦惟熙有些疑惑,她今日来此并没有提前知会靖宁侯府,松阳却直接将她往书房里引。她看着面前的九曲扬了扬眉,问松阳:“不需要通禀一声?”
本是在太师椅上大剌剌而座,姿态闲散的褚夜宁霍地起了身,而后再向已然走到檐下的秦惟熙身后一扫,眸中倏忽泛起一股冷意,他问:“雀舌呢?”
她与奉画一人提了一食盒,二人将手中所提的盒子放至花几上,秦惟熙朝着面前的葛氏行了一晚辈礼。
葛氏得笑容更甚,忙回头问褚夜宁:“就是这个小姑娘?”
褚夜宁只笑未语,葛氏忙一手向鬓边抚去又觉不妥,再伸向了袖间,褪下一翡翠手镯,笑呵呵地招呼过秦惟熙:“老身今日出来得急,实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见面礼。就这翡翠手镯亦略显寒酸了。恐怕善明兄与蓁阿姊会不高兴了。”
善明是罗家祖父的字,阿蓁这是罗家祖母幼年时期的小字。秦惟熙听在耳里觉得很是亲切,褚夜宁再旁忽而一笑:“这不是三叔奶奶的传家宝?”
葛氏闻言瞪了他一眼:“怎么?瞧不上老身的玉镯?”
褚夜宁道:“叔奶奶送玉镯,孙儿高兴还来不及。”他又看向秦惟熙:“只不过想起当年母亲亦曾为我留下一物,还是当年父亲送母亲的定情簪。小七妹,要不趁今日也一并给你罢。算是四哥与你的那十年过往中迟来的生辰礼。”他又很快道:“即是叔奶奶给的,便收着吧。”
见此,秦惟熙亦不再推脱,忙上前去接了那玉镯。并道:“多谢叔奶奶。”
葛氏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想问一问她身在江南的老祖母,忽而余光一瞥见身旁的小猴孙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的姑娘。于此,她再留在这便是不妥了,也随之放下了心来。
她忙起了身,秦惟熙见状忙上前去搀扶。褚夜宁道:“叔奶奶要走?”
葛氏故作板了脸,冷“哼”了一声:“不走老身留在这儿碍眼?适才的那些话叔奶奶收回罢。”又转头轻轻拍了拍秦惟熙搭在她一臂的素手:“代老身向你那祖母问好。”
秦惟熙忙让奉画取过适才放在花几上的食盒,笑道:“是晚辈随意做的吃食。叔奶奶若是喜欢带走便是。”
她知道葛氏其人,也知道当年随太祖皇帝四处征战不幸战死沙场的七位褚氏叔祖父。当年母亲还在时常会去看望这个孤寡的老人家。
奉画取了盖子,葛氏见是苏州船点与酥油鲍螺,再是呵呵地笑。那船点为江南著名小吃,糯米粉里包裹着许多甜甜的馅,还是夫君在世时托人给她稍回了一盒,后来夫君战死了,她便再也没吃过这些东西了。
葛氏不由一声轻叹,再回头瞧见那小猴孙望眼欲穿的模样,哈哈一笑,道:“老身若是今日吃了这点心,恐怕有人今晚要睡不着喽!”随后她拄着鸠杖,示意秦惟熙留步,踱步而去。
秦惟熙眨眨眼,看向远处伫立的褚夜宁,褚夜宁笑了笑:“我去送送叔奶奶。等我。”
她点点头,正要寻了椅子入座,奉画忽而在她身旁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肘。她回眸,见奉画耳根一片红晕。
“小姐,您看……”奉画声音极低,她循着奉画的目光看过去,那日受伤来靖宁侯府后走的匆忙也并未来这侯府的正屋里。适才因褚家的三叔奶奶在此,她也并未过多细瞧。只见正堂中央除了她面前的这两把太师椅,两侧竟摆着一张罗汉床与一张贵妃榻,而墙壁四周皆装裱悬挂着一身红衫在舞剑的少年。
秦惟熙嘴角抽了抽。身侧的奉画忽然又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这时褚夜宁折返回来,奉画忙止住了笑音躲到了秦惟熙的身后。褚夜宁进了堂屋后,看见主仆二人的神情,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却不知为何面色骤然一沉:“雀舌呢?”
秦惟熙想起在街市上遇见雀舌,雀舌讲明的来意,笑道:“我在街市上遇见了雀舌,正好她与久宝熟悉,我托了她去送一些孩童的玩物。”她又指着那两食盒:“礼尚往来。以大恩回小礼,四哥勿计较。”
褚夜宁闻言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他吩咐过雀舌,若无事便先不必要出现。
他微微地皱着眉头:“出了什么事?”
秦惟熙也不隐瞒,简短利落地道:“小事,碰见了李垂榕。四哥,如今我身份不同,她若是在罗府恐怕会给你招惹许多麻烦。”说罢,她再指了指案上的食盒:“趁鲜吃。”
褚夜宁看着她忽闪忽闪的明眸笑了笑,再未提雀舌一事,而后打开食盒见里面装的点心,眉头不觉间微微皱起,问她:“你何时会做这些东西了?”
秦惟熙道:“在江南无事便学一学。”
褚夜宁回头看向她:“不需要。”
年少时,她与京城里的世家姑娘相比,女红庖厨样样不精通。琴棋书画吗说不上精通,但也算还好。
“你不需要会做这些。”他再道:“可要见见孙大伴?”
秦惟熙想了想,点点头。她留奉画歇在花厅,褚夜宁又吩咐府中仅有的一个厨娘与她上了吃食。
他看似随意地提起那两食盒,带着秦惟熙从梵荫堂内出来,又渐渐放慢了步伐落后她一步,再吩咐檐下静候的松阳与九曲道:“去密牢。”
松阳忙应“是。”九曲却一阵狐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一路上二人沉默无言,待快走到密牢时,褚夜宁忽然道:“昨夜下雨了。”
秦惟熙听这冷不丁的一句一头雾水,褚夜宁却未在开口。密牢内潮湿昏暗,只有几火把照明。松阳将并未落锁的门推开,褚夜宁本是落后她一步行走,此刻却忽然先一步走了进去,一脚迈下了石阶,并自然而然地如那般同泛霞光湖后伸出了手。
他道:“越往里走越是昏暗,握紧我。”
秦惟熙一手搭过,倏忽充斥着周身,再吸进鼻间的血腥味,让她大脑一瞬空白。她想起了那夜的那个噩梦,哥哥的面上、嘴上、牙齿上都是血。
本是贴在褚夜宁掌心的一只温热的素手忽而猛地一顿,而后抬眸再见她浑身微微一颤,他随之毫不犹豫地紧握住。
秦惟熙抬眸望向在褚夜宁的身后那昏暗的尽头,那日褚夜宁说起孙大伴其人很是顽抗,即使被人毒哑了嗓子又瞎了一只眼,如今卧雪阁事还未明,将父亲害死的贼人而今对她来说还无过多的头绪。她又收回了已然迈下石阶的一脚,而后摇了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那好。我们有的是机会。”褚夜宁道。
这时他身后忽而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从那片暗光里远远地走上来一人。秦惟熙抬头去看,是一个很是健壮,年月五旬,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
她不由一怔:“钟叔!”那一只手也倏忽从褚夜宁的掌心里滑出,随即提裙飞奔向了那壮汉。
钟叔一愣,倒是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般清脆的女儿声了。
他疾步上前走出了那片暗影,松阳随之把牢房再大敞开,天光乍现,也让两人各自看清了相貌。钟题用一副看小女儿般的双目,且蕴含着泪光,看向面前而今已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蓦地回忆当年受老侯爷所托,在秦府教导定国公世子剑术的那些日子。
钟题欣慰地笑笑:“我老了,姑娘一晃都这么大了,看看,就是上街碰见小女儿家亦要被我吓哭。谁家的小姑娘还能这般甜甜的唤我一声钟叔啊?自是国公爷的小女儿啦!”
秦惟熙眼含泪光,笑道:“您是刚直不阿的美鬓公!”
钟题不由一阵感慨,两个苦命的孩子啊!
身后的松阳一副很是诧异的目光,再看九曲此刻已然张大了嘴巴,吞吐道:“国公爷……国公爷的小女儿?”
“秦家?”
钟题背着手哈哈一笑,与褚夜宁对视了一眼:“如假包换!”
“啊!”九曲摸了摸后脑勺,在秦惟熙的面前来回踱步,想起那日在镜云寺中的一幕,再到卧雪阁后的遇刺,再到后来郑御史送来的一篮花盖蟹,这个彼时被他认成罗詹事令妹的姑娘还特意与她和雀舌留了一提。
九曲一片泪光在眼眶中打转个不停,看着秦惟熙道:“属下,属下糊涂了。谁人知道属下爱吃螃蟹,就连侯爷他也不知,只有姑娘您知晓。”
褚夜宁闻言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九曲眨眨眼,而后看着她大咧咧地一笑,辑礼道:“姑娘还活着真好。九曲万望姑娘今后无灾无难,年年欢喜。”
秦惟熙闻言朝他大方地福了福身:“那就承你吉言。”
褚夜宁道:“去我书房?我有要事与你说。”
秦惟熙道:“要事?诓我的?”
褚夜宁:“……”
二人到了靖宁侯府的书房,九曲等人已然退避得老远。秦惟熙却越往深处走,心底越是一沉。曾经花团锦簇的侯府中,如今书房外竟满是萧条与清冷。她看着院中许多枯萎的树,问道:“为何无人打理?”
褚夜宁忽而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她,笑了笑道:“不想。”
秦惟熙蓦地想起当年褚家伯母去世时他忽然失踪了几日,再见到他时他还是那一副桀骜不羁得少年心性。她心头一涩,女子受了委屈可以放声哭泣,男人却碍于面子不会轻易流泪。当年他还是少年心性,父亲惨逝边关,也许唯一的寄托便是当年褚家伯父时常出入的这片庭院了。
二人进了书房,秦惟熙道:“四哥有何事?四哥书房没有机密?我可以随便进?”一抬头却见他紧绷着下颚。转瞬,便听得他道:“无妨。昨夜太子去罗家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