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谷风,维山崔嵬。
谢晋与柳子介二人淋了一身也懒打伞。“雨后路上泥泞,车马难行,要是大人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将就一夜吧。”
柳子介没推脱,他与柳子介相识多年也算半个知己,自上次分别后,已经多年未见,只打听到他在朔州当教书先生,偏偏自己又公务繁忙,一直不曾拜访过。
谢晋居处茅舍竹篱,地方不阔但看上去也不算寒碜,如其人一般清俊淡然,密密竹林里幽静冷冽与茅舍相融合,泛着不沾世俗的淡泊意。
柳子介打量着开口道:“你在这里过得自在,难怪不愿离开。”
谢晋轻摇了摇头,却没有反驳。
室内整洁,没有过多用具,书多得倒是快砌了满面墙。
谢晋为柳子介在炭炉上煎了茶,煮沸的水面上细雾霭霭,很容易就润了眼。
待茶将将煎好,门外一阵急促敲门声。
“我门没落锁,直接进来吧。”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推门而入,气喘吁吁。
“谢先生,您的信。”
谢晋端了碗茶水给他,缓声对他说:“送信怎么这般急,你先缓缓,小心烫。”
少年没接他手里的茶碗,强咽下一口气继续道:“您快看看吧,这信是姜前辈加急送来的,我不敢耽搁。”
谢晋手上一颤,滚热的茶水洒到手背上,顷刻见了一片红。
柳子介见状起身接过他手中碗,有些担忧问道:“怎么了?”
谢晋没回声,指尖颤颤巍巍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敢急,怕拆毁信件,又不敢缓,怕事出有因。
目光斟字酌句地在信纸上读过去,母亲在江南病重,恐时日无多,望他能回去再让他母亲见一面,在身前尽孝。
落款,姜邑尘。
谢晋红了眼眶,目中留有雾气但强撑着没落泪。
声音有些哽咽。
“是我,我父亲寄来的,多年远游在外,不能在身前侍奉二老本就是我不孝,如今母亲重病……我要回江南,我要回江南。”
天色淡淡,楚州城内阴云笼四野,但滴雨未落,车马碾过,溅起缕缕泥尘。
张齐在门口等候已久,出来接二人下车。
“大人,路上还顺畅吗?”张齐摸着脑袋瞎问。
“勉强吧。”江守君苦笑着回他。
“陆寅被俘,你似乎不大高兴啊。”顾淮音有些疑惑,挑眉问她。
张齐跟个蚂蚱似的一惊一乍。“什么!谁被抓了!朔州刺史陆寅?!”
江守君颔首。“嗯,他今日午时被禁卫军押送进京了。”
“他怎么会被抓,他爹不是当朝左丞吗?”
顾淮音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对张齐道。
“左丞又如何?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天地成理,家国明法。未明事理前,你还是少谈论这些的好。”
张齐没抓住重点。“你说谁不明事理?!”
顾淮音无语,现如今这些后辈怎么都是些脑子不好使的,心里暗骂:“神经……”
“真是越发没规矩,大人,你也不管管她?”
江守君无奈,她哪里敢管。
长夜未央,书房灯火如豆。
江守君坐在书案前,垂目心不在焉的研着手里墨。
顾淮音立在她身旁,面色很是震惊。“虽然我不掺凡间朝堂事,但还是想问问今天这事,你不会是从在望月谷里就开始设圈套,商如娴也是你计谋的一部分?”
她是怎么做到事事衔接分毫不差的?
“你……意欲何为呢?”
江守君闭眼长叹。
“是我私心使然。我比不上谢晋君子风骨,慨然呈纸《泯州赋》。也不如柳司马浩气凌然,敢舍生为民痛击世胄。我懦弱至此,甚至连前去赴宴的勇气都没有。”
顾淮音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的痛苦,反而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了欣赏。
“但你寄与阖江司马的信我在固魄里看得清楚,借私藏婢妾给他冠谋逆之罪,落笔狠戾,不留生路。他之前得罪过你?你与陆寅何仇何怨啊?”
江守君眸中暗淡,半侧脸隐匿在烛光不及处,分不出悲喜。
“陆寅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顾淮音眼中闪过惊讶,很快又平复神色。“我去……”
当朝左丞之女,即便是庶出,在京城也该被锦衣玉食养着。绫罗轿里挑郎婿,侯服玉食度此年。
也没道理会沦落楚州这不毛之地,敢冒这欺君之罪女扮男装做官员。
“我生母早逝,后我被寄养在陆柯妾室江氏名下。江氏善妒,而又无所出,不愿久居于正室之下。她恨我生而不是男子,也恨我并非她亲生,于是从小把我当男子养大。
后来她变得有些疯魔,处处要我与陆寅相比较,可陆寅为嫡子我为庶女,尊卑如此,我又如何配与他相提并论。
正室知晓此事后去狠狠羞辱江氏一番,江氏后来也消停了,为讨好正室把我送去给陆寅当伴读。
待陆寅成年,被陆柯送去朔州做官。江氏嫉恨,于是私自把我户籍转入她母家,把我赶出陆府让我进京科考。”
这些曾经她认为不可言说的荒唐事,被随口叙述出来,讲得不细致,却像把自己心解开一道口子,溢满苦海似的咸水缓缓往外淌出去。
寥寥几语,说不清她幼时如何被江氏锁起来虐待,为陆寅伴读时如何被羞辱。
偶然想起,书院里学究单独为陆寅讲学时,她在一旁服侍,手被陆寅用铁针一根一根砸入指缝里,陆寅怕被学究发现地上淌血,把她淤血乌黑的手碾在脚下。
江守君一旁跪着咬牙不出声,一心一意扑在学究言语上。
那学究讲的真好啊。
他讲范仲淹的《灵乌赋》“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讲《尚书》中“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也讲庄子《知北游》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步履维艰,虽碌碌浊身,但读先人典籍,如洗朽木。
每每听见,便觉得自己身虽蜉蝣命,是不是也不必那么不堪。
室中烛火晦暗惺忪,江守君拿剪子剪去多余烛心,沉默半响终于开口道。
“我与司主讲这些,并不是为博同情。”
“我知道,江大人这是对我放下芥蒂了。”
江守君苦笑两声,“现如今陆寅被擒,这些也算是过去事了。”
“是啊,都过去了,接下来江大人打算怎么做呢?”
顾淮音饶有兴致眯着眼看她,她总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
江守君被她看得不自在,手指暗自摩挲着桌角。
“司主指的什么?”
“楚州。”
即便是像顾淮音这样被关了八百年放出来,完全不通现今朝堂和地方局势的也能看出来楚州是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
史书上不乏有留百世芳名的地方父母官,勤政务实前提下多是以重“农”为主。提倡并带领地方百姓种植农耕,解决温饱,最终成为佳话。
可要治理好楚州却不能效仿前人的路。
楚州近北海,山多地寡,唯剩下的那点农田也在海水侵蚀下转作盐碱地,根本种不出粮食来。
朝堂上那么多双眼睛也不是瞎的,楚州名曰“州”,但实际上只是个郡级,偏偏又是个不毛之地,谁又会真正在意呢?
朝廷此番遣下郡守不过是为谨防地方动乱,顺带来压一压该地不良之风。
至于民生如何,一概不管。
江守君沉默好一会,开口道:“有路,但需天时地利人和,司主想看看么?”
“好啊,不过我明日动身下江南恐怕没这个机会,等我将事情解决完之后再来观摩江郡守实绩如何。”
夜里深更,江南半壁天还沉溺在烟雨婆娑中。
山中万籁俱寂,天际暗色勾勒出轮廓。
符景庭中虫鸣不止。
室内暗燃着一盏烛火,人还未入睡,伴着隐隐清咳声。
初春寒气欲趁着夜色渗入屋里,半途中被人关了窗,把寒气截在屋外。
“这病难捱,恐怕拖不了几日了。”床榻上妇人面色苍白,无奈苦笑对着一旁男人道。
病容憔悴,显得妇人面相更加老态。
那看着男人莫约二十出头,发束流云木簪如天然雕饰,面容清俊,青衣出尘恍若仙人。
立身于床前,指节修长的手上端了碗药汤。
年龄差太大,二人看起来并不像夫妻。
“我已经写信给晋儿了,他应该过几日会到的,你放心。”语气温和如水。
妇人接过他手中汤药,也不含糊地灌了下去。
“实在是劳烦,这二十多年来,您于我们母子之恩我虽一刻不敢忘怀,却无法奉报,我心中有愧。”
姜邑尘蹙着眉摇头。“不必挂念多余事,你我既是夫妻,这些是我理应做的。况且心中有愧应是我,我有能力救你性命,可是天道明法在上,我不能悖逆。”
“您怜悯我母子二人无所避处,给我名分,受恩良多,其他再不敢逾矩了。”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符景庭里风动竹枝,簌簌薄影无赖染旧墙。独有的清冽竹香气在空中溢散,丝丝缕缕沁入尘土。
在庭中东南角,有一偌大的池水隐匿在竹林里,池面如镜,将周围夜景桎梏其中,水面蒸腾出如雾般灵气,掩盖池下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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