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客天涯,漫掷倦怠。
俯瞰地上银带,亘古东流水。淮水自桐柏山太白顶而来,千蜒万转路不定,徐行二千里后汇入北海。
海天将白,水色澹澹生烟,猎猎海风袭面,朔风掀转来者衣衫。
天色退暝,顾淮音立于淮水与北海相交入海口处,身旁波澜壮阔。
她摊开掌心,碎裂成两块的紫玉玦悬在空中缓缓合拢,伸出双指立于身前。指尖凝光,丝丝缕缕向紫玉玦汇去。
不多时,玉玦迸发强烈白芒。巨大光亮将黎明前的惺忪阴暗打破。
北海轰鸣声由远及近,有巨兽沉在海底嘶吼。巨浪翻腾,犹如天地动荡。岸边人显得格外渺小。
风云变幻间,海面涌起一四爪巨兽,名曰螣蛇,通体漆黑生鳞,身形阔如丘。似挡在二人面前的一座山屏。
螣蛇仰天嘶吼,海面倏然抬起以水堆砌出的桥,蜿蜒曲折向远处伸去。
朝前看,北海浓雾之中,勾勒出山形轮廓,若隐若现之间,隐隐显现出一方岛屿,岛屿之上,留三百白玉宫。
此地名,岁天域。
楚州郡下。
一晃几月,六月一过,时节流转着急忙慌的已经入夏。日光蒸腾多了暑气,天色亮得格外早。
晨曦如剑,将云层刺开一道道光痕。破晓时,楚州城中渐渐有了人气。
顾淮音几月不在府衙内,府中上下似乎是忘了这个人,安分得诡异,从来没有人过问也没提过一句。
除了江守君和攸里。
攸里心里憋屈,她走得倒是干脆,为了报个什么恩情,独独把自己留在此处。
他留在楚州府衙里,但平日里不常现身,唯有江守君对山中莽匪使不出手段了他才会出面一二。
淮水之畔,江守君站在预备修建的渡口前,身侧带来了新一批招安来的山匪。
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些刚下山的山匪惊魂未定,脸上皆苍白如纸,这些功劳都要归咎于攸里。
据说先前官府发布招安文书没几日,山上山匪皆嗤之以鼻,根本没几个肯下山的。
后来山上夜夜大雨倾盆,有鬼影现身。那些曾经被残害过的无辜百姓如走马灯般幢幢从面前闪过,好似身处阎罗殿。
胆子小的当即缴械投降,下山去了。
像这样人人喊打的山中老虎,没了山寨护佑孤身一人定然活不下去,要么被百姓报官抓去,要么自觉去归降。聪明些的定然选择后者。
这些鬼影多走几遍,料是心再狠的也捱不住。整座山寨不攻自破,剩下的即便再穷凶极恶也已经失势,根本不足畏惧。
而今来的是最后一批。江守君心想,剩下的可以动军剿清了。
江守君收敛思绪,望着身侧摆放的一堆木材开口。
“修筑渡口怎能用榆木。”
从未见过江守君厉声,那些恭敬站在身侧的匠人被她吓得簌簌发抖。
“诸位都是经验颇丰的老匠,难道不知榆木最易吸水,最易变形輮曲么?”
有些阅历的工匠上前一步答道:“大人,楚州这地山中最是产这种木材,取材也最简单,若是换了别个不知价钱要涨多少呢。”
“楚州虽非善地,但官府也并非连个渡口也建不妥当。”江守君长叹一声,“当将榆木全换作柞木,柞木性坚质硬,能抵得淮水侵蚀……况且价钱上也多不了多少。”
面前匠人脸色难堪:“话虽如此,我们这不是想为届时修官道剩些钱财出来嘛。”
江守君面色霎时冷了下来,“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楚州要修官道?”
那匠人大骇,冷汗下了一身,当即跪下:“小人言错,求大人恕罪。”
“也罢,无论是否要修官道与诸位并无关系,各位只需尽职尽责就好,至于其他我自有打算。”
街上无风,日头正盛。
今日郡守不在府,张齐难得有空闲溜出去。
刚出府衙,见路上有许多人形色匆匆往往同一方向赶。
心中跟着好奇,随手拉住个赶路人,“大叔,这是怎么了,怎地这般热闹。”
“哎呦,小兄弟你不知道,秦府上出事了,大伙都赶着去瞧呢。”
“啊?出什么事了?”
那大叔左右张望一会,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低声对张齐道。
“我跟你说啊,秦老先生死了以后,秦家主也跟着疯了,你是没看着,那疯起来六亲不认,差点把自己亲生女儿害死了。”
张齐震惊得快要跳起来。“竟有此事!”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前几日秦老先生死在自己寿宴上,听说是招了邪祟,哪里晓得连这尸体都不见了,啧啧啧……哎?”
还不等这大叔说完,张齐就腿下生风跑了,想去打探个究竟。
临近正午。
张齐还没回来,江守君自己把桌案上公文收拾回书房后打算净手用中饭。
她不知府外动静。
府衙门前,几个府吏拦在门前不让一麻衣和尚进去。
和尚脸上苍白泛青,比先前花朝宴会上确实虚弱不少,大约真的会像他说的一样,自己气数将尽,将不久于人世。
“事出紧急,我要见江郡守。”
身壮体阔的两个衙吏挡在他身前,其中一人道。
“不管你是哪间寺里高僧,也不管你有多大的冤屈,都要按规矩先报于县衙,县衙若不能决断再上报府衙,你不能僭越的。”
和尚摇头道,“并非我身上蒙冤,此事有关江守君命脉。”
“你放肆!府衙门前直呼郡守名讳,你少神神叨叨装神弄鬼……”
另一个衙吏见形势似乎不大对,忙扯着那人胳膊,退了几步凑近附耳低声对他道。
“算了算了,虽说这和尚神经不正常,但他毕竟是缙云寺里出来的,身上总带点本事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这衙吏低咳清嗓子,继而道:“也罢,先不与你追究。你要说什么事我可以代你传给江大人。”
和尚强撑着一口气,“不行,我要亲口与江守君说。”
“哎,你这厮太得寸进尺。今日你不拿出县衙文书,休想踏入府衙半步。”
忽然胸口处剧痛,和尚别无他法离开府衙,慌忙行至偏僻处,一手撑着斑驳旧墙,呕出一口浊血。
这几日自己法术尽失,身体甚至还不如一般凡人。如若再见不到江守君,恐怕自己这么多年做的事终成幻影。
秦驹疯了。
此事如炸开锅似的迅速传遍楚州,各路传言争相竟出。
虽说秦家显贵,但秦驹疯魔之事能激起这般巨浪的缘由,是因为近日秦府出事太惨烈、太蹊跷、太诡谲。
见过他如今样貌的人几乎都被骇得寝食难安。
全身青筋暴起,脖颈处更是浮肿起来,经络青得发黑像是被刻上去,还有淤血外溢。瞳孔泛白和眼白几乎融为一体,腿骨手肘关节处像被外力拧翻了一个面。
发疯的时候力道极大,被家里人逼不得已用铁链捆起来,嘴中塞了团布,以防止他伤人或自残咬舌。
稍微清醒时嘴里念着他爹的名字,不停地向他爹求饶忏悔。大约真是秦老先生看不惯他这般纨绔。
江守君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快日暮,张齐正把此事讲得天花乱坠。
“大人您是没瞧着,秦家主那模样可怖的哟……啧啧啧。”
张齐拧巴着脸绘声绘色地说着。
“说得这么真,你看到了?”
“……那倒没有。”张齐挠挠头继而道,“我这不也是听人说的嘛。”
江守君心想这或许会和那亡婴有关,摇头叹道。
“秦家遭劫,秦老先生过世,如今秦家主也无主持家事的能力,他的妻儿如何过活。也只能祈愿秦家主早日好起来……”
“这事也是有说法的。”,张齐神秘道。
“哦?什么说法?”
几日前秦启仁过寿,大概是人老来要积德,所以并没有大肆铺张,只打算在府中当个家宴过了,这几日对秦驹也格外纵容。
秦驹趁着秦启仁这几日心情好,又开始不务正业,自花朝以后一直被闷在家中总是不大畅快。
于是秦驹招了几人一起进山围猎玩去了。
楚州西北处有座无名高山若天然屏障,高山另一侧无人去过,一来山高难越,二来愈是少人烟的地方灵异事就愈多。
但正是这种荒芜野地,奇珍异兽是最常出没的。
几个男人背了弓箭短刀,在山里赛猎。
恰处山阴处,所以日光格外晦暗。这倒也不是坏事,暗处更不易打草惊蛇。
几人分散行动,幽林深处,秦驹恍惚面前一片白雾如绸缎。
倏而一道鹿影略过,秦驹赶忙去追。
一追一赶间,在白雾的尽头,有只三尾狐狸。
那狐狸背对着人,三条尾巴自然摆动,低着脑袋不知道用爪子在刨什么东西。
任它是祥瑞之兽还是凶恶之兆,秦驹从未见过如此尤物,自然不肯放过。
趁此物不警惕,后者屏住呼吸,拉弓放弦一气呵成。
射者中,中者死。
秦驹提着箭尖上被贯穿腹部的三尾狐兴致盎然回府。
路上有同行者知道此物极其邪性,规劝他丢弃。
秦驹只当那人心生嫉妒而已,并不放在心上。
身旁不乏有谄媚他的人,忙顺着他的话应到:“这乃是天降祥瑞,天意知道秦老先生过寿,特要家主将此物献上以表您拳拳孝心啊。”
秦驹知那人奉承,但这种说法听了心中畅快。转头让府上剥其皮剖其骨肉,做成狐裘与菜肴在寿宴中呈上。
宴上佳肴琳琅精致,这盘雕有“日月昌明,松鹤长春”,那碟寓意“月恒日升,福禄永承”珍馐满目,应接不暇。
“爹,您尝尝这个。”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全席宴上,正中间却摆了一道不甚起眼的肉糜。
秦驹起身将那碗碟移到秦启仁面前。
秦启仁顺着他的话夹了一筷子到嘴中,酸味和着若有若无的腥气留存齿间,让人作呕。
“这是什么东西的肉?”
“爹,是狐狸,三尾狐狸,儿子才打回来的,新鲜着呢。”
秦启仁如遭雷劈,死死瞪大了双目,瞳孔瑟缩不止。
“你!”
嘴里那块肉糜被呕出来,伴随着剧烈地咳嗽,愈呕愈烈。蓦地吐出一口黑血来,其中还带着零星血块。
“爹!”席上众人张皇失措,眼看着秦启仁呕出一地血后倒地不起。
等郎中到时,秦启仁已经没气了。
喜宴变丧宴,因秦启仁死得蹊跷传出去不好听,所以秦府上下皆不敢声张,打算悄悄把丧事办了。
七日后出殡,抬棺者发觉棺中重量似有假,于是禀给秦驹。
秦驹起初是不信,执意要起棺。
倏而耳畔如有哀鸣,铮铮然要诉冤。
“开棺!开棺!”
秦驹抱着欲裂的头痛苦不已,勉强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
沉重的木棺盖被轰然打开。
秦安筠在一旁怯生生拽着母亲衣袖,目光不受控制往棺内看去。
棺中无物。
无人看见处,伴随在秦安筠左右的亡婴此刻悬坐在棺木上,直直看向秦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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