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睐山序(三)

潇湘徊北鹤,唳尽声中清苦意。

红叶阑珊,初秋的雨水太细密,浸透林间泥尘。山涧溪流衍生萧条意。

清平堂前就能闻得泉声,被秋雨牵引着,撞在石壁上如碰瓷碎。

医馆门依旧似往常敞开,秋雨后独有的湿泥混着枯木的气味缓缓飘过来。

秋中景明。

林疏桐趁着得闲清点药柜中药材是否缺乏或腐坏,另一位静坐在她身旁默看那刻在墙上的医书。

“彼子、莽草、楝实、乌韭、鬼臼、贯众、梓白皮、石长生……这些都是山谷生的草药。但医书上还记载有生川泽、平泽、池泽等地的药物我这却不曾有过。”

林疏桐将药柜里的药材整理妥当,顾淮音伸手扶她在身旁椅凳上坐下。

“我怕万一用的上却拿不出来……”

顾淮音轻声安慰,“别担心,世间两极相辅相成,例阴阳相存,祸福相依,愈病自然也是相应而生的,即生长在山谷腹地的人难得川泽之畔的病。疏桐何须执着药物寡众呢?”

“淮音究理竟得如此境界,枉我学医多年,今自愧不如。”林疏桐侧头问她,“淮音这般博文,先前有读过什么书吗?”

顾淮音还没忘记之前说过感觉自己伤了脑子的事,还以为她是在试探,于是挑了个不出破绽的话解释给她听。

“我在清平堂里常闲来无事,便会时刻看看墙上刻的文字,受益匪浅。方才所言不过从字里行间换了个说法,拾人牙慧不算究理。”

顾淮音终于问出心里积攒许久的疑问,“不知清平堂里墙上百经,是从何而来?”

“是我父亲刻的。”

林疏桐静默一瞬,抬手摸了摸脸上白布继续答道:“我母亲早逝,上下无兄弟姊妹,只与父亲相依为命。”

“我自年幼从父学医。当时目尚明,却因顽劣不肯勤勉学书。父亲斥责我,将家中藏书尽数刻在墙上,要我时刻警醒。

我十五那年得了重病,双目因此失明,后来愿意潜心学医时只能用手去摸索墙上文字,可惜无处悔改。我失明后没过多久,父亲一次外出采药,就再也没回来。”

顾淮音听她说得心中沉闷,恍惚能看见她眼裹白布不能视物,孑然一身,为解学中困惑手指一点一点在墙上摩挲。

忽而门外传来阵阵拄拐声把二人思绪打断。

“大夫!大夫!”是个老翁,声音急促。

天上愁雨未歇,他没掌伞来。

面容枯槁,白发散乱。在入秋泛寒的季节里身着单薄乌灰破衣,外衣已经被雨水浸湿了,拄着的木棍像是随手从路边捡来的。

林疏桐慌忙起身前去问,“出什么事了。”

顾淮音扶着这老翁生怕他摔了,提了木凳来给他坐。

这老翁根本没闲心坐下,颤颤巍巍打开手上紧握着的皱巴巴的粗布块,里面是双手能数过来的铜板。

声色哽咽:“求大夫救救我孙女!”

说罢便要跪下,老人家身体哪里经得住行这般大礼。

顾淮音搀稳他,耐心道,“老人家莫要心急,林大夫医者仁心断然不会见死不救。此时纠结礼数会误了时辰,先带我二人去看看吧。”

“好,好……二位随我来。”

路程不远,但难在崎岖。

林疏桐虽盲,但多年采药行山路已经习惯,所以行路途中没有不便之处。

顾淮音放下心来,只用照顾这老人家腿脚,倒也不会左支右绌。

山阴雨疾折枝苦。

即便在秋,林间竹叶仍绿,如韧剑挑破天上落下来似玉珠的雨滴。

破败茅檐兜不住雨水,滴答滴答在茅草屋里落个不停,地上尽是大片大片水渍,难有落脚的地方。

角落里一张低矮的旧木床,空中隐隐霉腐气味。

单薄发灰的被褥下孩子小小的身躯不停发颤,脸颊通红,是发高热引起的症状。

林疏桐上前诊脉,“这孩子发热有多久了?”

老翁佝偻着背,言语紧张又担心:“从昨天晚上身上就开始发烫,一直哭闹到天亮才停。”

“大夫一定要救救我孙女啊!”

这孩子速脉震指,像是着凉染上寒气导致的,病来得急了些,但不至于危及性命。

林疏桐从医药箱里拿出些许干艾草,揉成锥形放在这孩子穴位上点燃,几缕轻烟过后,在艾草燃尽前取下以免烫伤皮肤。

一番功夫下来,这孩子烧就退去大半,身上也不发颤了。

“老先生不必担心,孩子已经没事了,我这里开几副药先煎着吃,回头若是吃完了没痊愈再到清平堂里取就是。”

老翁颤巍巍地扔了拐,朝她作揖,“林大夫大德,老身在此拜谢。”

“老先生使不得。”林疏桐招不住这架势,她看不见,于是只能无措站在原地。

顾淮音明白她的意思,双手把这老翁搀起,又拾起拐杖稳稳当当交到他手里。

她也嫌这气氛太严肃,忍不住出口打趣缓和:“哪有长辈向晚辈行大礼的道理,林大夫要是真受了是要撞霉的。”

老翁悻悻收手,从怀里重新掏出了那块布裹着的几枚铜板。

裹着厚茧粗糙发皱的手把铜板交到林疏桐手里:“实在是拿不出手,但家里上下只有这点……还请林大夫不要嫌弃。”

林疏桐仍是推拒,她知道这家人处境艰难,虽只不过几枚铜板,但她既不想收又不想让老人家心里过意不去。

于是叹口气换了说辞,“您是知道我处境的,睐山中人连见我一面都嫌晦气,哪里还愿意将东西卖给我呢?这钱财于我无用的,您收回去吧。”

老翁闭目不言,好一会才道:“他们不识大夫心仁,只光顾信那些无稽之谈。”

林疏桐苦笑摇头。

顾淮音听着二人对话奇怪,心道:到底她身上沾了什么‘无稽之谈’,竟叫整个谷中人对她如此忌惮。

林疏桐知道不收他钱财,老人家心里势必不安,复又轻声言。

“我年幼目明时,常常眼馋您屋前梨树上结硕大莹润的果子,想念至今,但怕您会忌讳我身上不详所以一直不敢向您开口,今日斗胆向您讨几个果子,就当是拿这几副药换的,您看成吗?”

“自然成的。”他又怎会不知是这大夫心思,不想为难自己。

才入秋不久,树上结的果子能有几多几大,挑挑拣拣也不过半篮子看的过眼的。

“唉……惭愧。”

林疏桐从容接过这半篮梨果,笑意浅浅,“多谢老先生,我就不叨扰您照顾孩子,先回清平堂了。”

回清平堂时雨已经停了,但路上湿滑依旧难行。顾淮音收了伞,伸手小心搀扶着林疏桐。

“睐山脚下湿气重,日月不盛。墙上经文说人长处这样的地方易沾小病,谷中只有一间医馆,为何谷里百十来户却鲜少有问病者?”

顾淮音在她身侧偏头轻声问,“也是因为穷苦么?”

“不算是,谷中人若真的得了什么大病,大多也不会来我这看。”林疏桐虚扶着她的手,“山谷南北共两家医馆,北边溪头清平堂,南边溪尾齐仙阁。”

原本谷中是只有清平堂一间,彼时林疏桐还未出世,她父亲收了个学医的徒弟名叫卞章州,后来这徒弟分出去,自建齐仙阁。

“哦?清平堂有如此女菩萨都门前冷落,难道那齐仙阁里住的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么?”

林疏桐知道她在拿自己打趣,忍不住嗔责,“淮音!”

分了神没注意脚下砾石散乱潮湿,脚步稳不住往侧边栽倒。

顾淮音手上还握着伞和半篮梨,只能勉强腾出只小臂去挽她的腰以防她摔倒,连着人一齐往怀里带。

衣料摩挲,顾淮音被她撞得闷哼一声。

林疏桐还没缓过劲来,只能就着这不尴不尬的姿势回揽住她的颈,脸与脸之间贴得极近,鼻梁无意蹭到她脸颊。

“疏桐,怎么扶人也扶不住?”

听那人语气似笑非笑,林疏桐忙站稳后撤开步履。

她除看诊问病以外从未与人有过这般近的接触,心中无端如震鼓。

顾淮音见她神情有异,重新握住她的手腕,皱眉担心地问她:“是伤到哪里了吗?”

耳畔声音隔得太近,隐约带着淡淡冷香,促使鼻尖有些发痒。

手腕上的掌心触感温热,林疏桐被惊得带着语气都有些慌乱,“没,没有。”

心下大乱。

她佯装抬手扶裹在眼上的布条,这样自然而然就能躲开腕上顾淮音来搀她的手。

可惜顾淮音没有会到她的意。

黑云衔雨,雨丝缥缈似无穷尽。

顾淮音撑起油纸伞将二人罩在底下,另外一只手牢牢牵住她。

“淮音,我自己能走的。”

“前面路上积了水,我们来时还没有的。”顾淮音没回她,自顾自继续说道。“疏桐,你来掌伞。”

她把伞交到林疏桐手上,随后自己俯下身子道:“我背你过去。”

林疏桐贯是不肯劳烦别人的性子,自然不肯。抿着唇正准备开口,“淮音,我,我……”

她没“我”出个所以然来,窦忽身体一轻,被人横抱起来。

脑子里似乎有千万根线乱作一团,林疏桐张了张嘴却没出声,能听见足边淌水声。

顾淮音早该想到这人脸薄,何必与她僵持这般久。

察觉到怀里人僵得一动不敢动,怕是被自己吓着了。

“别怕,我走路稳当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淮音闷着笑,“那是什么意思?”

林疏桐不肯再说,脸颊两侧攀上薄红,好在有布遮面,不仔细看不出来。

表面平静下,紧攥着伞柄的手心盗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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