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风雪别千山。
林疏桐自己并不知道有关婴灵祭,但婴魂夜语是曾经的确发生过的。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林疏桐说与顾淮音听时无意识攥住她的手腕,隐隐能感受到手腕上细颤克制不住。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人亏欠过我,淮音不用为我难过。”
她嘴角浅笑,已经剖心剖腹将过往给人家看了,还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落魄。
顾淮音说不出话来,翻掌把她一双手握在掌心里。
外头天色渐暗淡,身旁炉火明明暗暗,门外风掠过就熄了个干净。
风愈烈,雨又急。裹挟着门外雨丝窜进来,密密实实将地面洇湿一片。
“轰隆”阵阵,始听春雷。
天边如线白光划过,降下电闪雷鸣。
桌上已经熄灭的烛盏不受控制地剧烈震动,最后“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风穿堂而过,发出类似“呜呜”的幽咽声。四周黑气溢出,慢慢凝聚成人形。
林疏桐虽看不见,但这感触再熟悉不过。
又是那堂中冤魂。
顾淮音欠身去捡地上碎瓷片,故意将指尖划开一道口子,就着指尖血在地上画下符咒。
“疏桐别怕。”顾淮音起身安慰道。
地上符咒四散光芒,幻化成牢笼模样,将那人形黑气囚在里面。
可惜这符咒支撑不了太久。
林疏桐苍白着脸,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先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顾淮音目光没离开过林疏桐,轻轻搀扶着她回到房中去。
等到房中呼吸声均匀平稳,顾淮音才缓步出来。
她当着被符咒困住的亡婴的面,二指放在墙上经文所刻“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一处。
手上发力,墙上破了个浅口。
露出个扁小的木匣一角,用力再拽这木匣便被拔了出来。
匣中藏书一薄本,翻开上血锈斑斑,陈页枯黄。
“婴灵祭。”
牢笼中亡婴被她这三个字激得发了狂,在里面横冲直撞。
本来就不甚牢固的符咒竟被它撞开,龇着牙控制桌上茶碗向顾淮音砸去。
“安分些。”
茶碗全被顾淮音轻巧接下。“你长出神识了。”
亡婴知道方才困住它的血阵绝非俗物,一双漆黑眼睛骨碌碌转警惕看向她。
“你与林疏桐共守清平堂五年皆相安无事,这次闹这般动静是专门冲我来的?”
气氛剑拔弩张,人影黑气霎时伸出臂膀,五指成爪刺向顾淮音脖颈。
快如惊雷。
风呼啸而过,翻动手上书页哗啦作响。
顾淮音刚才手上划破的伤痕来不及愈合又被她危急时掐出血。
她顺势转身躲过这掌,二指浸满血,在书页发黑的陈年血迹上快速抹了一把,最后顺着力道点落在亡婴眉心。
“固魄”之法。
二者血液混合,能稳固对方神魂。
这黑气再要出手速度与力道就要逊色不少,对付起来也方便。
最后匍匐在地上,眼中狠戾消失。
微光入户,照见面前人侧影狭长。那人轻步走到这团黑气面前,俯身低问。
“清醒些了么?”
这黑气唯剩一双眼睛,里头充斥着茫然与恐慌,怯怯看向顾淮音。
顾淮音心底知道,这双眼睛是从林疏桐身上剥下来献祭给它的。
姊妹婴灵,怨中沉浮。
亡婴无答应,默默看着顾淮音离去的身影,收敛刻意装出的茫然无措,眼底泛起凉意。
夜里天地好雨润物,四下寒凉。
清平堂里仍有异常不肯消停。
“咚”地闷响一声,好似重物坠地,惊醒隔门而眠的林疏桐。
她慌忙起身连外衣都来不及披,赤脚顺着声响走到房门口问声。
“淮音?”
房中死寂,无人应声。
林疏桐推门而入,因不能视物而茫然摸索,终于发现摔落在床下的顾淮音。
她把人重新抱回床榻上,发觉这人身上温度高得骇人。
“怎么烫得这样厉害?”
林疏桐为她号了脉,顾淮音发热应当不是染风寒引起的,当务之急要先把烧退下来。
她刚帮人把被角掖好,正起身打算去煎药,却被一只手拽住了。
那手太烫人了,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力道极大。
林疏桐别无它法,复又在床榻边坐下,掌心轻覆上她死扣住自己的手,想要哄劝她放开。
“浊途……”
听得顾淮音浅声嗫嚅着什么,好似还在梦里。
“什么?”
林疏桐侧耳贴过去听,没把握好度量,二者近得能感受到床上人灼热呼吸喷洒在自己颈间。
“浊途秽功死神明……”
顾淮音在梦里也不安分,恍惚梦见自己半跪在淮水畔,手里紧握着水中人的手腕。
这是她千百年来第一次梦见淮水水神。
白绫鱼妖鱼尾人身,面貌在梦里模糊不清,奄奄一息靠在岸边,淮河里的水大片大片被洇得绯红。顾淮音毫无意识把她的手攥得更紧。
“你究竟是谁?”
白绫鱼妖眼里止不住的杀气,狠戾看向她。
顾淮音被她问得一愣:“我?我是……”
“住口!”
可惜话没说全被白绫鱼妖打断。她不禁茫然,随后自己的手竟不受控制抚上白绫鱼妖的脸颊。
指尖摩挲,举止暧昧。
顾淮音瞳孔骤缩,挣扎着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下一瞬,被白绫鱼妖紧握的冰针刺穿喉咙。
这感觉太真切,以至于自己鼻腔里好像真的灌满血锈气。
大口猩红鲜血呕出。
顾淮音松开握住她的手,往后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周身景象崩塌化为乌有,倏而又重新构建起一幅新景象。
梦外她紧握林疏桐的手终于放开,力道之大攥出一片青红。
林疏桐趁着这间隙将她这半只吊在床边的手重新塞回棉被里,出了房门匆忙烧起炉子煎药。
被褥间,顾淮音紧闭双目,满额细汗。
房中漆黑一片,无人察觉梁上悬着一团黑气,目不转睛看着她。
林疏桐端着煎好的药汤进来,顺手还拿来手帕为她擦拭脸上汗珠。
手帕轻柔,拂在脸上有痒意。顾淮音又开始不安分,手难自禁要去扯脸上帕子,无意碰见执帕那人手指冰凉。
原本她发烧就跟身上憋了一团火似的,止不住把自己烫得发疼的皮肤往旁边人身上贴,最后索性将她抱住。
林疏桐死死攥着手帕不发出声,指甲快透过薄薄布料掐进掌心。
任由她双臂牢牢攀紧自己的腰,下颌与鬓发相互摩挲,滚烫气息再近一些,衣衫凌乱间,唇无意识印在她锁骨上。
梦中沉浮,淮水神祠下。
身侧是顾淮音亲手用琴面种下的梨花树。风动叶影摇。
唯有树上垂下衣袂绦带不动如静。
抬头望去,梨花如雪纷纷扬扬洒下,那白绫鱼妖被繁盛花叶掩去半面,慵慵倚靠在梨树间。
“你不是说世间除人以外,万物都消长于天地,是凝灵而生,散灵而去的活法吗?”
白绫鱼妖低头看她,脸上笑吟吟。
“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我的归处呢?”
她轻巧从枝叶间跳下来,赤着脚走在白梨花铺成的道路上。
“我要入轮回。”
“不行。”
她像是听不见顾淮音回驳,又自顾自的说道,“吃果子吗?”
“什么?”
“那里有果子……是给我的。”白绫鱼妖指了指神祠里供台上的那几个野果。
顾淮音沉默半晌,“我去给你拿。”
供台上的野果零散,干瘪失了水分像是已经摆放很久。
她将野果一个一个细心捡拾好,回头再看向白绫鱼妖时,那人已经不见。
神祠门外堆积着厚厚白雪,寒风冷冽,哪里有方才明春三月的样子。
再回头看上方淮水神像时,那神像竟不是鱼尾人身,而是自己的模样。
顾淮音与神像四目相对。
“幻象。”
她不动声色捻起个果子放到嘴里。
舌尖苦味浓。
天光大白。
顾淮音被这苦味呛得咳出来,蓦然惊醒。
嘴边汤药撒了一地。
“淮音!”
林疏桐被她这动静吓着,忙把手中药碗搁下,用绢布擦拭她唇边药渍。
户外光亮透过窗纸漫进来,顾淮音身上烧已经退下,神识渐渐回笼,后知后觉自己不大对劲。
自己环抱着林疏桐的腰不肯放手,侧着身子倚靠在她怀里,半张脸贴在她脖颈处,肌肤相亲……
顾淮音惊坐起身,佯装从容将桌上剩下的药喝干净。
即便吞下大碗汤药口中依旧干涩。她抿了抿唇,不自然问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太出格的事?”
“淮音难道要在病中和我讲礼数?”林疏桐无奈笑道。“况且你我之间有什么好分出不出格的。”
顾淮音松下一口气:“也对,女子之间能有什么芥蒂,即便举止亲密些,也……”
话语戛然而止,却勾起听者兴致。
“也什么?”
“也……思之无邪。”
林疏桐方才心中动如擂鼓一瞬静默,心窝处泛出些苦涩的意味来,她侧过脸颔首声音低哑,“我去倒碗茶给你。”
步履声渐远,风吹动窗纸窸窸窣窣,刮骨似的。可惜这薄薄一层窗纸愣是能将风雨都屏蔽在外头,吹不进一丝寒气。
顾淮音静默捻起落在床边的手帕,轻柔将上面皱巴巴的纹路抚平。
如那亡婴所愿,窥探到自己的梦境。这样也好,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地位,今后它想必难来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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