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睐山序(五)

寒来暑往,风雪别千山。

林疏桐自己并不知道有关婴灵祭,但婴魂夜语是曾经的确发生过的。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林疏桐说与顾淮音听时无意识攥住她的手腕,隐隐能感受到手腕上细颤克制不住。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人亏欠过我,淮音不用为我难过。”

她嘴角浅笑,已经剖心剖腹将过往给人家看了,还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落魄。

顾淮音说不出话来,翻掌把她一双手握在掌心里。

外头天色渐暗淡,身旁炉火明明暗暗,门外风掠过就熄了个干净。

风愈烈,雨又急。裹挟着门外雨丝窜进来,密密实实将地面洇湿一片。

“轰隆”阵阵,始听春雷。

天边如线白光划过,降下电闪雷鸣。

桌上已经熄灭的烛盏不受控制地剧烈震动,最后“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风穿堂而过,发出类似“呜呜”的幽咽声。四周黑气溢出,慢慢凝聚成人形。

林疏桐虽看不见,但这感触再熟悉不过。

又是那堂中冤魂。

顾淮音欠身去捡地上碎瓷片,故意将指尖划开一道口子,就着指尖血在地上画下符咒。

“疏桐别怕。”顾淮音起身安慰道。

地上符咒四散光芒,幻化成牢笼模样,将那人形黑气囚在里面。

可惜这符咒支撑不了太久。

林疏桐苍白着脸,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先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顾淮音目光没离开过林疏桐,轻轻搀扶着她回到房中去。

等到房中呼吸声均匀平稳,顾淮音才缓步出来。

她当着被符咒困住的亡婴的面,二指放在墙上经文所刻“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一处。

手上发力,墙上破了个浅口。

露出个扁小的木匣一角,用力再拽这木匣便被拔了出来。

匣中藏书一薄本,翻开上血锈斑斑,陈页枯黄。

“婴灵祭。”

牢笼中亡婴被她这三个字激得发了狂,在里面横冲直撞。

本来就不甚牢固的符咒竟被它撞开,龇着牙控制桌上茶碗向顾淮音砸去。

“安分些。”

茶碗全被顾淮音轻巧接下。“你长出神识了。”

亡婴知道方才困住它的血阵绝非俗物,一双漆黑眼睛骨碌碌转警惕看向她。

“你与林疏桐共守清平堂五年皆相安无事,这次闹这般动静是专门冲我来的?”

气氛剑拔弩张,人影黑气霎时伸出臂膀,五指成爪刺向顾淮音脖颈。

快如惊雷。

风呼啸而过,翻动手上书页哗啦作响。

顾淮音刚才手上划破的伤痕来不及愈合又被她危急时掐出血。

她顺势转身躲过这掌,二指浸满血,在书页发黑的陈年血迹上快速抹了一把,最后顺着力道点落在亡婴眉心。

“固魄”之法。

二者血液混合,能稳固对方神魂。

这黑气再要出手速度与力道就要逊色不少,对付起来也方便。

最后匍匐在地上,眼中狠戾消失。

微光入户,照见面前人侧影狭长。那人轻步走到这团黑气面前,俯身低问。

“清醒些了么?”

这黑气唯剩一双眼睛,里头充斥着茫然与恐慌,怯怯看向顾淮音。

顾淮音心底知道,这双眼睛是从林疏桐身上剥下来献祭给它的。

姊妹婴灵,怨中沉浮。

亡婴无答应,默默看着顾淮音离去的身影,收敛刻意装出的茫然无措,眼底泛起凉意。

夜里天地好雨润物,四下寒凉。

清平堂里仍有异常不肯消停。

“咚”地闷响一声,好似重物坠地,惊醒隔门而眠的林疏桐。

她慌忙起身连外衣都来不及披,赤脚顺着声响走到房门口问声。

“淮音?”

房中死寂,无人应声。

林疏桐推门而入,因不能视物而茫然摸索,终于发现摔落在床下的顾淮音。

她把人重新抱回床榻上,发觉这人身上温度高得骇人。

“怎么烫得这样厉害?”

林疏桐为她号了脉,顾淮音发热应当不是染风寒引起的,当务之急要先把烧退下来。

她刚帮人把被角掖好,正起身打算去煎药,却被一只手拽住了。

那手太烫人了,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力道极大。

林疏桐别无它法,复又在床榻边坐下,掌心轻覆上她死扣住自己的手,想要哄劝她放开。

“浊途……”

听得顾淮音浅声嗫嚅着什么,好似还在梦里。

“什么?”

林疏桐侧耳贴过去听,没把握好度量,二者近得能感受到床上人灼热呼吸喷洒在自己颈间。

“浊途秽功死神明……”

顾淮音在梦里也不安分,恍惚梦见自己半跪在淮水畔,手里紧握着水中人的手腕。

这是她千百年来第一次梦见淮水水神。

白绫鱼妖鱼尾人身,面貌在梦里模糊不清,奄奄一息靠在岸边,淮河里的水大片大片被洇得绯红。顾淮音毫无意识把她的手攥得更紧。

“你究竟是谁?”

白绫鱼妖眼里止不住的杀气,狠戾看向她。

顾淮音被她问得一愣:“我?我是……”

“住口!”

可惜话没说全被白绫鱼妖打断。她不禁茫然,随后自己的手竟不受控制抚上白绫鱼妖的脸颊。

指尖摩挲,举止暧昧。

顾淮音瞳孔骤缩,挣扎着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下一瞬,被白绫鱼妖紧握的冰针刺穿喉咙。

这感觉太真切,以至于自己鼻腔里好像真的灌满血锈气。

大口猩红鲜血呕出。

顾淮音松开握住她的手,往后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周身景象崩塌化为乌有,倏而又重新构建起一幅新景象。

梦外她紧握林疏桐的手终于放开,力道之大攥出一片青红。

林疏桐趁着这间隙将她这半只吊在床边的手重新塞回棉被里,出了房门匆忙烧起炉子煎药。

被褥间,顾淮音紧闭双目,满额细汗。

房中漆黑一片,无人察觉梁上悬着一团黑气,目不转睛看着她。

林疏桐端着煎好的药汤进来,顺手还拿来手帕为她擦拭脸上汗珠。

手帕轻柔,拂在脸上有痒意。顾淮音又开始不安分,手难自禁要去扯脸上帕子,无意碰见执帕那人手指冰凉。

原本她发烧就跟身上憋了一团火似的,止不住把自己烫得发疼的皮肤往旁边人身上贴,最后索性将她抱住。

林疏桐死死攥着手帕不发出声,指甲快透过薄薄布料掐进掌心。

任由她双臂牢牢攀紧自己的腰,下颌与鬓发相互摩挲,滚烫气息再近一些,衣衫凌乱间,唇无意识印在她锁骨上。

梦中沉浮,淮水神祠下。

身侧是顾淮音亲手用琴面种下的梨花树。风动叶影摇。

唯有树上垂下衣袂绦带不动如静。

抬头望去,梨花如雪纷纷扬扬洒下,那白绫鱼妖被繁盛花叶掩去半面,慵慵倚靠在梨树间。

“你不是说世间除人以外,万物都消长于天地,是凝灵而生,散灵而去的活法吗?”

白绫鱼妖低头看她,脸上笑吟吟。

“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我的归处呢?”

她轻巧从枝叶间跳下来,赤着脚走在白梨花铺成的道路上。

“我要入轮回。”

“不行。”

她像是听不见顾淮音回驳,又自顾自的说道,“吃果子吗?”

“什么?”

“那里有果子……是给我的。”白绫鱼妖指了指神祠里供台上的那几个野果。

顾淮音沉默半晌,“我去给你拿。”

供台上的野果零散,干瘪失了水分像是已经摆放很久。

她将野果一个一个细心捡拾好,回头再看向白绫鱼妖时,那人已经不见。

神祠门外堆积着厚厚白雪,寒风冷冽,哪里有方才明春三月的样子。

再回头看上方淮水神像时,那神像竟不是鱼尾人身,而是自己的模样。

顾淮音与神像四目相对。

“幻象。”

她不动声色捻起个果子放到嘴里。

舌尖苦味浓。

天光大白。

顾淮音被这苦味呛得咳出来,蓦然惊醒。

嘴边汤药撒了一地。

“淮音!”

林疏桐被她这动静吓着,忙把手中药碗搁下,用绢布擦拭她唇边药渍。

户外光亮透过窗纸漫进来,顾淮音身上烧已经退下,神识渐渐回笼,后知后觉自己不大对劲。

自己环抱着林疏桐的腰不肯放手,侧着身子倚靠在她怀里,半张脸贴在她脖颈处,肌肤相亲……

顾淮音惊坐起身,佯装从容将桌上剩下的药喝干净。

即便吞下大碗汤药口中依旧干涩。她抿了抿唇,不自然问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太出格的事?”

“淮音难道要在病中和我讲礼数?”林疏桐无奈笑道。“况且你我之间有什么好分出不出格的。”

顾淮音松下一口气:“也对,女子之间能有什么芥蒂,即便举止亲密些,也……”

话语戛然而止,却勾起听者兴致。

“也什么?”

“也……思之无邪。”

林疏桐方才心中动如擂鼓一瞬静默,心窝处泛出些苦涩的意味来,她侧过脸颔首声音低哑,“我去倒碗茶给你。”

步履声渐远,风吹动窗纸窸窸窣窣,刮骨似的。可惜这薄薄一层窗纸愣是能将风雨都屏蔽在外头,吹不进一丝寒气。

顾淮音静默捻起落在床边的手帕,轻柔将上面皱巴巴的纹路抚平。

如那亡婴所愿,窥探到自己的梦境。这样也好,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地位,今后它想必难来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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