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睐山序(十一)

屋外大雨止不住地落,乱砸在山涧中最后汇入溪流,仅一夜,水位便暴涨险险淹进靠近溪岸的村户家中。

塌上林疏桐昏厥过去,大概是过了许久,带着梦里的心如刀绞清醒过来,脸上层层浸出的冷汗正被一方温热帕子轻轻擦去。

原来只是一场梦而已。

林疏桐因为疼将一口气吐得断断续续,忍不住蜷起身子,手死死摁住心口。

见她如此,顾淮音慌了神,忙去牵她另一只手来替她把脉。鬼婴已经被封进匣子里,应当不是它作祟。

明明脉象平稳,到底因何如此?

林疏桐心里满是昨晚她说的那些话,神思凝在“私情”二字上,倏而抽离开住她来把脉的手,忍着疼问:“淮音,现在是什么时候?”

“辰时。”顾淮音拨开她脸上被汗浸湿的碎发,再小心掖紧被角。

“不是,我是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月廿八。”

“五月廿八……”林疏桐不自觉跟着她喃喃,将这日期在脑子里过了几遭。心又不合时宜地疼起来,每呼吸一次都如同无数长针刺入。

“淮音,我好疼……”她身上脱力,只能勉强发出一些气音,叫顾淮音看了无措。

方才那脉象实在是没有把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见得是自己学医水平不够,别无他法只能先去安慰林疏桐:“我去煎些舒缓安神的药来。”

“别,没用的……我的身体我自己再清楚不过,这心口疼得没由来,但我又……实在难捱。”她强撑着要起来,被顾淮音稳稳扶住

“出了睐山往南十里有湿地名为钟吕泽,那里生有一味名叫‘浮生子’的药镇痛有奇效,你能不能帮我去取一些来?”

顾淮音皱了眉心里也不好受:“我若不在你身旁,你现在这副模样怎叫我放心?”

“往返不过两三日的路程,时间短点好说,若是这样痛的长久我实在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住。”

林疏桐垂着头,避开目光不去看她。

“好,我这便去取来,你等我。”

顾淮音走出房门,将这几日二人所需准备妥当,备置吃食,煮了水放在床边林疏桐能伸手够到的地方。

因自己只是一块玉化的虚相,所以免去用餐用水,只带了把伞便打算走。

“等等。”

窦然被林疏桐叫住,她脚步一顿又折返回来,欠下身子轻问道:“怎么了?”

“堂前左侧柜子里有几吊钱,你……”

这话刚说出口又顾及到顾淮音心细多疑,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换了个说法:“你在外面不比在睐山里,应该能用得上。”

“统共也没两天,要这钱除了压身也没别的用处,不用带,你也别太担心我。”顾淮音一门心思全在她身体痛楚上,没刻意去听她语气里的不对劲。

天地晦暝,雨大如注。山间泛上来的水雾朦朦,灰调暗色无穷极。

睐山百家住户正处水深火热之中。

茫茫大雨里,齐仙阁前围得水泄不通,因知道卞章州的脾气秉性,所以谁也不敢大声喧哗,唯恐得罪这位睐山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近午时,这齐仙阁的大门才堪堪打开。

不出意外,来的都是身上布满青痕的病人。睐山中已然出现了因此病而疯癫发狂的,不便带来,只好锁在家里。

哪怕这里只是聚集了症状较轻的患者,数量依旧众多。

卞章州撑着伞随意扫了一眼,并不打算把躺在地上的患者当回事,自顾自开口道:“我听闻昨日林疏桐出了清平堂来给诸位送药,既然已经有了林大夫接济,又何必来我齐仙阁前?”

他似笑非笑,纡尊降贵地半蹲下来,随意指着一人问:“现在看起来那药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

周围人都死死抿着唇。

过了好一会,不近不远处冒出个声音:“清平堂里的药确实无用,所以我们才到齐仙阁来望卞大夫您能救我们睐山众多人性命!”

听了这话,卞章州冷哼一声并没有应他的奉承。缓缓开口:“睐山百年来平安无事,连小伤小疾也少有人得过,如今遭了祸人人只顾及自己那条薄命,各位就不好奇这青痕病症是怎么来的吗?”

他突然厉声呵斥:“几日前沈伯的孙女是怎样惨死在清平堂前,你们全都忘了吗?”

“可那不是清平堂里鬼怪作祟吗?和青痕病症有什么关系。”

“呵,那沈丫头死前不久被一位女子带到众人面前,那女子自称长居清平堂,被带来那孩子身上正有青痕。”

卞章州脸色阴恻恻的,一字一顿道:“这便是睐山里第一次出现青痕病。”

“卞大夫是说我们得的这些病,受的这些苦都、都和清平堂有关?”那年轻人瞳孔窦然睁大,大叫道:“……是林疏桐,是她!”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一位坐在石头上的老人嘶哑着声调开口:“若真是她,昨日又何必来送药多此一举呢?”

“无非是想洗脱嫌疑罢了!”那年轻人愤愤开口。

“可……”

“够了,我且问你,若是你身为不祥之人,自出生起二十几年来日日受排挤,平常人皆避你不及甚至……你敢说自己毫无怨言,一点报复之心也不会有么?”

这话一出,众人皆哑口无言。

卞章州忽然道:“我倒是愿意相信林大夫是清白的,毕竟她与我们相安无事几十年……倒是清平堂里另一位有驭鬼之能的妖女,恐怕便是她挑唆。”

天上大雨迟迟不肯停,卞章州从怀里掏出一张符,是那夜贵人给的。

“我们何苦在此纠结这么多,直接去清平堂里看看不就好了,这么多人在此就不信那鬼怪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大雨滂沱,清平堂后溪流不复往日清澈,因大雨被冲入大抔大抔黄泥而显得污浊不堪。

林疏桐攒了些力气从榻上起来,忍着心口痛起身去摸墙上刻着的百卷医经,仔细研读。

“砰砰砰”,门外传来大力砸门声。

阵仗不小,窸窸窣窣脚步声伴随人声嘈杂。

最后“哐”地一声门被砸开,十几个人一齐闯进清平堂,混杂着外头的潮湿气和泥腥味,一时间很是冲鼻。

独留林疏桐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林大夫,好久不见。”卞章州上下打量林疏桐,看着清平堂前一片暗黑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她还在墙上摸索的手指上。

“虽说我与林屿早就割发断义,但你父亲毕竟曾是我恩师,算起来我应该喊你一声妹妹。”

林疏桐听清来人是卞章州,又被这声“妹妹”恶心得无以复加,但还是强忍着没表现出来。

她秉着和以往一模一样的客气道:“不知卞大夫与堂前诸位来此所为何事?”

“我并非要刻意来为难林大夫,睐山中青痕病四起,想必你是知道的。”

卞章州拂了拂发皱的衣袖,将桌上一盏烛台点亮,后随意找了个座椅坐下。“听闻清平堂里不止林大夫一人,另一位呢?”

林疏桐脸色冷下来:“你若是想知道有关青痕病之事,我可以将我所知毫无保留全数奉告诸位,至于其他……你恐怕无权过问。”

“什么叫无权过问?沈家丫头因何而死?睐山又为何笼罩在这病疫中?就算林大夫打算隐瞒下去……却没问过睐山中无辜众人愿不愿意!”

“你血口喷人!”林疏桐脸色愈发苍白。

卞章州站起身来冷笑着靠近她,林疏桐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却越过她走到一处墙根下。

那墙上裂隙纵横,手轻轻一敲,土块便不甚牢固地散落下来,露出木匣子一角。

他将一直攥在手里的符纸往木匣上贴,一道白光闪过,听得一声清脆碎响,那匣子就被打开了。

一团黑气直直冒了出来。

大约卞章州也没料到盒子里装的会是这种东西,当即双手脱力将木匣子摔在地上,木匣摔了个粉身碎骨,除了源源不断往外淌的黑气以外,还掉出一本沾血泛黄的书。

堂前众人傻了眼,唯有林疏桐看不见眼前景象而不清时局。

“跑!快跑!”

不知谁大叫一声,众人如幡然醒悟般开始往外头跑。

“把她也带上!”

话落便来了两人将林疏桐也架了出去。

身侧黑气渐渐聚做人形,长着“人脸”的地方竟真有一双眼睛!

地上丝丝缕缕的黑气慢慢缠上他的脚踝,正试探着欲攀爬上来。

卞章州脑子空白一片,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后就往外狂奔,直到已经看不见清平堂的影子后才堪堪停下,大喘着粗气与众人聚做一团。

天象在异,这雨下得简直没完没了,大约几十年也难遇一次。

睐山周围十余里都被雨雾障住,人在其中难以辨清方位,往远了瞧也不过白茫茫一片,如身在水墨画的留白之处。

路上泥泞不堪,顾淮音嫌撑伞麻烦便将伞收了抱在怀里,将自己淋成个落汤鸡,脚下却不肯迈慢一步。

远远瞧见个人影融在雾里,她正愁没地方问路,于是赶忙追上。

近点看出是个身披蓑衣脚穿草鞋的老樵夫,挑着两捆柴赶路。

“老先生,请问‘钟吕泽’是这处去吗?”

那老樵夫脚步一顿,转过头来道:“什么钟吕泽,我活了这么多年倒没听说过。”

顾淮音不死心,换了个问法又道:“睐山往南的沼泽地离这里还有多远?”

樵夫扶了扶肩上两担柴,笑了笑:“睐山往南是山,往西是山,往东还是山,唯往北是淮水,不知道你问的是哪片沼泽地。”

顾淮音不可置信道:“怎么会……”

“哦,往南确实有个叫‘钟吕’的地方,但也是座高山。”樵夫伸出手指往远处指了指,“喏,就在那处。”

顾淮音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方才烟云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大半,唯剩地面上升腾出的一些水汽。

巍巍高山,正坐落云间,此名‘钟吕’。

待回过神来,那老樵夫已经走远了。

耳畔忽然一声玉碎,身上传来断骨般的剧痛。

痛楚来得突然,顾淮音一时没受住弯下腰跪了下去,喉间腥咸吐出一口血。

血渍和路上泥水混在一起,看得让人头脑发昏。

自己用紫玉玦修筑封印鬼婴的结界已破。

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往回走。不敢细想封印因何而破,更不敢想林疏桐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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