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烛台重新被点燃,酉时已至,内侍引亮宫灯,皇城里浓重夜色被晕开一些,烫得略微泛红,宫阙宫墙之间灯影绰绰,又显诡谲。
被圣上一道口谕猝然宣进大殿的给事中脸色苍白,额头上聚着细密的汗珠也不敢抬袖去擦。
给事中动作麻利备好笔墨,躬身侍候一旁,抬眼见陛下面色不善,底下跪着的那位地方官虽也蹙着眉头,但看起来比自己要从容不迫得多了。
“平戎策……呵。”江守君跪着垂眼不动,梁明帝站着端详了她一会,继续道,“今日无需你亲自动笔,朕也不追究你殿前失仪,只不过你要做忠臣,这谏言不能乱写。”
“策论上但凡错一字便罚一庭杖,你们二人同罪并罚,两位爱卿谨慎些吧。”
梁明帝低沉音色在大殿中微有回声,此外,两位为人臣者,只能听见自己剧烈心脏跳动声在胸膛回荡。
执笔者屏息凝气,专注地盯住眼前苍白不染一尘的纸面,等待着留下风云暗涌的朝堂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嚓!”
窗外白光狭促闪过,似天上神仙刻意拔出银剑而亮出的凛冽盛光。
又是风雨雷电声。
是在昭示不祥?殿中君臣无人思及此处。
“楚州郡守臣江守君昧死再拜,上书陛下。”
江守君神情微动,昏黄烛光映衬下,她整个人却是万分冷冽肃穆,此刻眉眼间是最浓重的黑与白。她伏地再拜陛下,跪直了身子出口。
“勤求古训,君主好贤则乾坤通运,君主好仁而神明通力,今道途蒙昧……
悲梁础朽,良主乏贤。昔昌帝陵前,行路艰虞,已至穷处,难以兼善……
外祸乘隙,不啻乎分裂**;民心瓦解,无异于宰割天下……
伏惟社稷昌明,四海清平,臣昧死再拜。”
话音落下,案前搁笔声。
宣纸上笔力万钧,洋洋洒洒三千字。不错一字。
给事中将笔录下的平戎策整理妥当,交给掌事太监,尽力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将还在发麻的手偷偷往袖口上擦去了冷汗。
袖口顷刻见湿一小片,几乎是有些明显。
若不是实况危急,他这给事中与那郡守二人鱼游沸鼎,他是真心想为江守君这平戎策喊一声“痛快”的。
当然,这个节骨眼上,天子还沉着一张脸叫人揣测不出圣意,给事中自然不敢表露出半点。
她写得着实大胆,就像当时那篇奏疏一样,可策论中又张弛有度,每每到锋芒最盛几乎要指着陛下鼻子骂时,突然又峰回路转引出当今家国困境的最优解。
几度大开大合,纵横捭阖就像画了个圆,最后还是不忘初心,要停战。
要停战,将那些无故横征来的兵役返还故乡。
要停战,将那些多加收敛来的赋税用于百姓。
那西戎北狄怎么办?
一来边关三大关隘镇守住国家几十年来无忧无恙,我国百姓不必为此烦忧。二来西北此时水系本就不发达,轻易一场干旱,漫漫黄沙天下又是无数尸骨,他们尚且自顾不暇。
那血海深仇不报么?
梁明帝要出兵征讨的消息早已传出去了,打仗从来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不到朝堂派来的兵力,戎狄又能一直枕戈待旦多久,日日提心吊胆总有精力耗竭的时候。
陛下应该耐心些,届时就费不了多少兵卒。
再退一步来讲,当年先帝与戎狄是立了条约的,二者互不侵扰。陛下不顾境内患难,短时间内急敛暴征,只为趁其病弱不备攻打过去,这样在史书上恐怕不会好听到哪里去,想要借此功劳泰山封禅更是无稽之谈。
江守君大概真是耗了心血,额角出了些细密的汗,她闭了闭眼,等待梁明帝发话。
梁明帝毕竟不是第一天才做君王,他只是功利,并不是蠢。
他抬了抬手,让吏部给事中退出了大殿,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这纸策论。
“江爱卿好才学,只不过你绕这么大个圈子,还不打算跟朕图穷匕见么?”
“陛下。”
江守君抬起头来,目光紧紧盯着梁明帝身后烛台上的烛光,盯得久了,眼前有些发黑,太灵台确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眼下各州青绳病肆虐,诏书上言明此病不是瘟疫,陛下却有要封楚州城的打算,是又当又立,还是欲盖弥彰。”
这太直白了,这人愈发放肆!
短短半夜,这人让自己起了无数次杀心,居然还能好端端跪在这里。
梁明帝不可遏制地想,自己究竟是要被她逼成仁君,还是菩萨!
“朕何时说过要封城!”是,封楚州城的诏书已经拟好了,她说中了。
梁明帝心里那些阴暗的,见不得光的想法就被这轻微之臣这样肆无忌惮撕扯出来,所以愤恨、恼怒。
江守君不看那烛火了,用那双不太能视物的眼睛,平静地望向天子。
“陛下。”
她其余什么也没说,梁明帝忽然就懂了。
什么抬棺进京,什么平戎策论。
好,是她有胆识;好,是她好手段。
殿前君与臣周旋许久,梁明帝无端生出些无力感。
“朕知道了。”梁明帝摆摆手,“你是为此来的,你细说楚州吧。”
江守君紧绷的心弦不肯松下,一字一句平稳说道:“青绳病泛滥,秋收粮食被水涝所害,渡口被封,官道未建成,若是还要封城,百姓断粮绝米,恐怕捱不到入冬。”
“楚州命悬一线。”
“除封城之事外,你还要什么?”
“除此之外,楚州无监察官员,臣要朝廷救济粮由户部直遣,不得经楚州地方行政官员之手。”
不得经楚州行政官员之手?这话倒是莫名其妙。
楚州郡最高行政官员不过府衙里的郡守,只要她江守君不做贪污受贿之事,这救济粮就能原原本本到百姓手里。
“你是楚州郡守。”这话听得梁明帝皱眉,“怎么,你连自己也信不过么?”
“臣并非此意。”
她话说半截让人一头雾水,又没个下文。梁明帝竟有种被人吊胃口的错觉,这令他愈发烦躁,前面多少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这会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梁明帝不耐烦道:“说。”
“这几年来国家大小灾害不断,国库早有亏损迹象,哪怕收敛赋税也并不能使其殷实。陛下万倾国土,州郡无数,沿长江、黄河、淮水两岸青绳病尤其严重,不止楚州,百姓皆受倒悬之苦……”
梁明帝嗤笑一声:“怎么,要朕散尽国库成全他们么?”
她说这话有些异常天真了,仿佛和刚才口述平戎策的不是同一个人。
青绳之症乱国没错,照她的意思楚州要了救济粮,那其它州郡呢,但若是每州郡以至于每乡县都同楚州一样,由户部直派银粮下来,国库哪里捱得住?人力物力哪里捱得住?
当务之急是要太医署那些尸位素餐的赶紧研制出解决之法,尽早控制才对。
江守君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郑重道:“请陛下赐臣死罪,午门斩首,悬首城门。”
“微臣抬棺觐见,此举若成……”
“此举若成,必定引百官争相效仿,可惜他们当中有你这般才学的人少矣,朕也不可能挨个成全他们,怕只怕他们效你不成,画虎不成反类犬。”梁明帝继续她的话说。
江守君抿唇没有答话。
“此路早死绝,”江守君闭了眼心想,“只愿百僚不要行我之亡路,徒留宫外寒官冢。”
梁明帝心中终于明了,这个臣子城府何其深,心思何其浅。
自古忠臣医天下,贤良治家国,她此番抬棺觐见,殿前谏言,闹得殷天震地只为区区楚州?
是了,只为楚州。
内乱当前你只偏意楚州,你心胸狭隘,你不顾性命只为楚州,你圣人心肠。
殿前君臣良久无言。
戌时至,论往常这个时候司礼监交班,但今日不同以往,无论太监宫女,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不敢往这气氛焦灼的殿里闯。
茶已经冷了三刻钟了。
偏偏有个不识规矩的太监端了热茶过来。
“哐当”一声,茶盅不慎砸在大殿里,热茶淌了一地。
江守君抬起头来,对上那太监的脸。
陆寅。
陆寅吓得话都说不出,跪伏在地上,嘴里止不住地念:“陛下,陛下……”
御前用人,再不济也是训练有素的,断然没有敢像这样犯错犯得这般明目张胆的。
旁边没来得及交班的掌事太监看得头皮都在发麻,忙往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脚:“陛下面前,岂容你这奴婢放肆!”
梁明帝心思敏感,看着太监不仅是怕,更像是有话要说。
“你看见什么了?”
陆寅跪着爬到梁明帝脚边,地上的茶盅碎渣把他的膝盖手掌划出长长血迹。
“陛下,陛下……”陆寅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目光却没有从江守君脸上挪开过。“她……”
梁明帝来不及看见的地方,江守君半阖着眼打量陆寅,皱眉在思考什么。
须臾,她朝陆寅笑了一下,笑得几乎是有些轻蔑。
*
昭狱。
这里暗无天日,深浅不一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潮湿阴冷的监牢里,那人手脚皆扣着枷锁,如墨长发散开,身上囚服不算干净,却被她穿出一种处变不惊,气定神闲的气质来。
“江大人,你……这是欺君啊,是死罪啊。”老太监刚刚目睹她和陆寅在殿前公然对峙,忍不住要扼腕叹息,开始宣读她的罪书。
江守君有些想笑,陆寅此番出现得不合时宜,更像是早有预谋。
可是那又如何,天下人都在看她身上会被定个什么罪名,但梁明帝不会在她的罪书里写她是罪臣陆柯之后,更不会写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他不敢写。
是故何来欺君呢?
如她所想,罪书上没有一条言明此事。
身旁内监站立一旁,手中盛盘上恭敬端着一杯闭口椒酒。
梁明帝终究没有如她所言般让她“午门斩首,悬首城门。”,连掌事太监也知道江郡守此举大义,却又无可奈何。
“陛下仁慈,赐椒酒,后特准江郡守归楚州。”
“谢陛下。”江守君端起那杯椒酒,却被轻拽了一下。
那太监将腰弯得低了些,轻声说,“江大人,您入京的车马还停在城外,您要还有什么要讲的交代给我就是,我会帮您给他们说妥当的。”
“多谢公公,”江守君表情从容,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要赴死的罪臣。“那还劳烦您跟他们说一句,到时我的尸身裹草席回去就行,不要染指棺木。”
老太监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心不自禁问道:“为什么……”
江守君轻轻笑了笑:“实不相瞒,那副棺木是我借的人家的,还得还回去啊。”
话落,江守君抬头把椒酒一饮而尽。
椒酒味苦,药性也烈。
辛辣从喉舌一直烧到胃里,痛感愈来愈重,猩红发暗的血从口中止不住地吐出来。
半刻钟后,人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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