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灵犀缓慢睁开双眼,柔软的棉被包裹住了她,身下是舒服的床榻,被风微微吹起的轻纱帷幔拂过她的鼻尖,没有奔涌的血水,也没有念经似的小人儿和大得可以压死她的鎏金字。
没有生死存亡的紧张刺激,岑灵犀卸下心灵重担,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立马袭来,就好像一根被外力拉紧了的带子突然失去外力。
之前她必须全神贯注地保护自己生命安全,分不出精力来想别的事情,而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完了”的念头。
她被血水溅到了,手背上烧出一个疤!
虽然岑灵犀失去了过往生活具体的记忆,但人类是一种奇妙的容器,那些暂时想不起来的生活点滴早就融进了她的骨血,当事情发生了,对应的思考和行为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不需要恢复记忆,也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一粒尘埃落下,带动一座大山崩塌。
全完了,她手上有了疤……而真正的大美女肯定是浑身皮肤毫无瑕疵的,她彻底失去大美女的身份了。
悲伤的同时,一道消失已久的声音再次出现。
“宿主,经过上级研讨,认为以杀死男主来改变被虐命运的方式虽然极端,但仍属于合理范围,决定不予宿主惩罚,宿主可继续执行任务。”
声音停顿片刻,继续道:“但目前不排除宿主杀死男主后引起剧情连锁崩塌等副作用的可能性,建议宿主谨慎采取此方式,多探索其他更温和的改命方式。”
岑灵犀自顾自地苍凉一笑,眼眶泛红。
她现在才不在乎什么剧情崩塌呢,就是天塌了她也懒得管!
她只知道女人被爱的前提是漂亮,如今这个小畸疤让她的颜值阶级下跌,从美女变普女,就算完成任务回到原来的世界,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她的老公呢?
失去美貌,失去爱情,失去老公,失去精神支柱,可以预见她只能过一个绝对失败的人生了。
系统还在尝试与岑灵犀沟通,但岑灵犀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目失神,仿佛被抽走灵魂。
蓦地,晶莹的泪滴从眼角滑下,岑灵犀鼻子一酸,僵直的四肢短暂灵活片刻,人在床上翻了个身,整张脸埋进枕头里,压出一个椭圆的凹陷,闷闷的呜咽声从凹陷中传出。
不够漂亮了,不会被爱了,完全失败了。
不够漂亮了,不会被爱了,完全失败了。
不够漂亮了,不会被爱了,完全失败了。
……
卫央推开门就看见这幅小师妹悲伤痛哭的景象,她又喜又惊,喜的是昏迷几天的小师妹终于醒过来了,惊的是小师妹刚醒过来就如此悲痛欲绝。
发生什么了?
卫央快步走到床边,掀开帘子。
岑灵犀哭得身形起伏如波浪,双手攥紧了枕头两角,全然忘我,完全没有发现屋子里进了旁人。
那一声声呜咽虽然并不响彻,但卫央能听出那种发自肺腑的悲凉,仿佛失去了一切,如寒蝉凄切悲鸣。
小师妹为何如此悲伤?
卫央陷入沉思。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她和小师妹之间的交往也不甚密切,但小师妹在她心中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从小师妹拜入宗门的故事来看,卫央觉得小师妹人如其名,是一个有慧眼灵心,还有勇气的姑娘。
在这个以实力为尊的世界,普通人自然狂热追逐仙盟大派,不论有没有天资,都削尖了脑袋去那几大派的招生场上碰运气,直到被拒绝得心灰意冷,才会把目光投向别的宗门。
就这也是会分个三六九等,从高到低去拜师。像她们凌微宗这种既无一流高手坐镇,又门人稀少的小小宗门,在这片大陆上排不上号,自然是末选中的末选,只有那些天资根骨奇差,连中流门派都无法进入的人前来拜师。
偏生他们都觉得拜入此等小派乃是人生最低谷,是求仙生涯走到穷途末路的昭示,个个膝盖跪在蒲团上,但那副双眼紧闭、唇瓣紧绷、拳头死命攥住的受难模样,简直明晃晃在说自己正遭逢奇耻大辱,来日必将雪耻。
师尊向来心气高,自认为我派功法神妙无穷,不输仙盟大宗派,哪能容忍被一群目光浅薄之辈当做无奈选下的垫脚石?
一气之下,便将门派搬到了远离大陆中心的地方,带着她们十几个姐妹过着与世隔绝的修行生活。
日子单调,但岁月静好。
直到数月前,师尊带着晕倒的小师妹回来,她说这个小姑娘为了拜入门下,独自从大陆中心寻来,一路上不知翻过几重山、渡过几条江、遇到多少危险,才找到宗门所在。
小姑娘没有那些“金鳞岂是池中物”的傲气,一遇到师尊,大喜过望,说可算找到自己的梦中情派了,说是给什么酒芭鹜、霜一硫都不换,连声说自己此生非凌微宗不入,扑通一声就拜倒磕头,生生把自己磕晕过去。
师尊感慨其心可怜,虽然根骨不佳,却难得有一双慧眼,能从如过江之鲫的各个宗门中断定凌微宗才是求仙问道者应该坚定选择的那一个,于是将她收入门下。
入门后,小师妹每日规规矩矩修炼,把天资根骨的劣势尽显,几次小测后,小师妹得到了宗门有史以来最差的成绩。
负责教导她基本术法的卫央本已做好安慰人的准备,可小师妹却只是微笑,然后照旧练习,不急不躁不恼。
好似在她心中有根定海针,她就是确认自己能穿过茫茫大海般的仙途。
卫央从小就听师尊教导,修行要修心,要有大争之心,与天地相争,与命数相争;也要有不争之心,与外物不争,与己身不争。
卫央想,她的小师妹有一颗的玲珑美玉般的道心,蕴彩流晖,她忍不住把心里话对小师妹说了出来,小师妹只是略显羞涩地说自己战略定力还可以。
真叫卫央不禁感叹,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若小师妹日后得到一番机缘……根骨天资一定拦不住她的前途。
不久后,师尊就决定举派融入天渊宫,师尊从凌微宗掌门变成天渊宫长老,而她们十几个人则加入天渊宫内门,各自成为名门正派的一份子。
师尊宣布这个消息时,卫央便想这机缘来得真快,下意识去看小师妹,然后,卫央第一次见到小师妹面露不虞,震惊、不快、受挫、后悔……
情绪丰富得和那个于小测成绩前毫不动容的人不像同一个。
卫央心下陡然生出一种猜测:若是小师妹能预知凌微宗举派融入天渊宫的话,她绝对不会费尽力气拜入门下,只会另择师门。
连她自己都被这种猜测吓了一跳,这天下还有人不渴慕进入仙盟四大宗门的吗?况且,看天渊宫近百年来的势头,已经隐隐有天下第一的实质了。
她们这种末流小派,能靠一封自荐信就被天渊宫吞并,共享天渊宫的修炼资源,在外界眼里属于开山祖师坟上冒青烟。
可这种泼天的富贵居然让小师妹感觉到挫败?难不成在她看来依附大宗门是在可耻地走捷径?
卫央无法全然知道小师妹的内心想法,种种揣测如浮云飘忽不定,无法落地。
直到思绪飘回,卫央垂眸瞥了眼床上哭得正扑腾的家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别的她不清楚,但她敢肯定这回伏魔归来,小师妹内心受到了极大的挫败,远超过加入天渊宫带来的挫败。
听说此行长生镇伏魔极为不顺,伏魔队伍遇上了出奇强大的诡异魔物,被救回来的众人几乎都身负重伤,率队前去的袁淅更是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儿,到天渊宫时堪堪剩下半口气……
但小师妹很幸运,只受了点皮外伤,因为惊吓过度而昏迷几日,没想到醒过来后比那些重伤后修为境界退步的人更伤心,如此恸哭。
卫央凝视着自己这位小师妹,她很不解,能遭遇强敌而未重伤,要么实力超绝,要么受天眷顾。
小师妹很明显是后者,以她目前的修为,能在这次伏魔行动中全须全尾回来便算得上相当走运了,结果她不但只受了些皮外伤,甚至境界上还有小突破。
因祸得福,可知她受眷极深。
求仙问道之路凶险重重,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好运气,卫央换位思考,只觉得醒来的小师妹发现自己不但活着还修为进益,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反倒伤心至此?
卫央眉头紧锁,像“有什么好哭的”这种话,她不忍心对自己这个小师妹说,自然要找到伤心的源头,才好开导。
岑灵犀紧紧抓住枕头两角,仿佛那是自己失去的美貌,一边抽噎一边低声念叨。
“如果不是我急着回去,就不会去找袁淅,如果我没找袁淅,就不会让剧情轨道修改他的认知,如果没有修改认知,袁淅就不会舍命救我,如果袁淅没有舍命救我,我也没底气再来一次,如果我没有再来一次,就不会被血水溅到,如果我没有被溅到……”岑灵犀浑身发冷,愤怒、怨恨,只气世上没有后悔药。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卫央敏锐捕捉到关键词——如果、舍命、再来。
卫央拧紧的眉头顷刻解开。
她明白了。
小师妹在愧疚,在被“江湖道义”“宗门一体”的信仰煎熬。
她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同门,怪自己拖累了别人,怪自己修为不足,怪自己那时“懦弱”没有赌上性命和魔物搏斗。
小师妹说的一定是:“如果能再来一次,一定舍命相搏。”
卫央又想起来,这几日她来照料岑灵犀时,就总见昏迷中的她满额头汗珠、脸色苍白,嘴里也说着不成文的胡话。
这孩子……哪怕在梦中也自责不已呢。
卫央摇摇头,看向岑灵犀的目光柔和又带着些无奈。
“傻孩子。”她这小师妹刚入仙门,不知道听了多少要匡扶正义、降妖除魔、舍身取义的教诲,聆诲时她沉默地热血沸腾,而后虔诚地把这些话奉为真谛,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卫央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眨眼之间眸中光亮黯淡几分,紧接着诸如“回去”“失败”“绝不”“情愿死了”等关键词陆续传入卫央耳中。
“……”青色的纱帐被风吹扬,日光碎成零星斑点洒落到卫央脸上,她负手而立,半觑起眼睛,如同被光线刺激到了一般,两行热泪滚下。
没想到小师妹竟然自责到产生死志!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在这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修真界,还有人会为了没能救下同门而自责到想死。
真实情况下,别说救同门,没背后放一发冷箭让同门替自己垫背就已经很有个人素养了。
卫央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她敢肯定,小师妹的修为如果有袁淅一半的话,一定比他做得好上百倍千倍。
卫央撸起袖子狠狠擦了把眼泪,顺便吸了吸鼻子。
一个冰冷的想法爬上心头,除了自责外,小师妹会不会恨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
……
可恶!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如果今日她卫央不出言挽回这颗剔透无瑕的少年道心,那整个修真界何其悲哀?!
卫央擦干泪水,一把捞起岑灵犀把她翻了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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