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棺材被劈断的那一瞬间,摄人心魄的唢呐声就停止了,漫天飘飞的纸钱也随之消失无踪。

已经落于地面的纸钱却没有消失,邱意婉从潮湿的土地上捡起了一张干净的纸钱,正反面皆仔细查看了一遍,心有余悸:“无论是钱币、棺材还是坟冢皆是崭新的,显然是为了擅闯此地的不良客准备的,如果方才不是你出手及时,我的名字怕是已经出现在坟前的那道墓碑上了。”

岁崇想了想,道:“这些防御设置可谓是处处致人于死地,看来斑斓大世界的幕后操纵者不止是担心此地的真相会被揭穿,更害怕核心阵眼会被入侵者破坏。”

邱意婉扔掉了手中的纸钱,轻叹口气:“据我所知,许多不为人知的邪术都需要用精血和魂魄来完成,看来那位幕后操纵者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迫切地需要用他人的性命来完成自己的私愿,拦他者死。”

岁崇点头,又道:“第一重阻碍已是凶险万分,前方应当还有更多,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才行。”

接下来的路途中,为避免再出意外,两人的手一直紧紧地牵握在一起,十指紧扣。

又往前行进了两三里路,终于走出了诡异的树林,然而前方的道路却被一条宽阔的河流阻断了。

漆黑冰冷的河面上依旧漂浮着浓重阴森的雾气,岸边停靠着三条木船,每一条船的船头上都站着两个诡异的纸扎人。男童子头戴黑色瓜皮帽,身穿绿色纸衣;女童子扎着两根麻花辫,身穿红色纸衣。

但无论是男童子还是女童子,脸色都是如出一辙的灰白,如同死人的皮肤;瞳孔是用漆黑的笔墨点成的,两侧的脸蛋上各自涂抹着一团突兀艳丽的腮红,一道墨色的唇线微微朝上翘起,露出了一抹十分怪异的笑容,看着极为瘆人。

邱意婉小时候被她那个调皮的三哥灌输了太多民俗恐怖故事,当即就不堪重负地闭上了双目,近乎咬牙切齿:“此地的设计者简直是个大变态!大变态!大变态!”

连骂三遍,可见气急败坏。

岁崇有些想笑,强忍着说:“不过是假人而已。”

邱意婉撩起了一只眼皮,乜视着问:“你就不害怕么?”

岁崇如实告知:“我没有记忆。”

邱意婉:“……”早知如此,我也应该失忆!

岁崇又道:“我之前曾听镖局的人说起过,整个山海大陆内唯独狼族的丧葬制度不同,其余地方皆有等级森严的地葬制度,唯独狼族讲究天葬,所以狼族人对地葬传统十分陌生,并不会畏惧鬼神。”

狼族人死后身体会化为狼的原形。

邱意婉知晓,所谓天葬,指的是死后并不埋葬□□,而是置尸山野,成为土壤肥料或者其他兽类的食物,将肉身彻底还归于自然大地,唯有灵魂飞天。

所以,岁崇死后,她并没有见到他的尸身,与他同行的臣子也没有将他的尸身带回,而是遵从传统置之于山野,或许也正因如此,才没有人发现他的尸体竟然会凭空消失,没有人怀疑他死亡的真相,包括他的亲生母亲。

禾卿那个女人,为了手刃亲生骨肉,竟能隐忍蛰伏数百年,却还是百密一疏,忽略了传统。只能说岁崇的叔叔还是道高一丈,早就算到了他会有此一劫。

思想开了小差之后,恐惧感就降低了许多。

“现在该怎么办?”邱意婉睁开了眼睛,目光迟疑地在三条船上来回巡视着,“该选哪一条船?”又惆怅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哪一条船都不想上,那些纸扎人看着就骇人。”

岁崇道:“那就都不上,直接踩着水面走过去。”

邱意婉先是一惊,但很快就明白了岁崇的意思:河面虽然漆黑宽阔,却没有任何涟漪起伏,那些颜色各异的人形鬼影也没有搭乘小船,直接就顺着河面飘到了对岸去。

邱意婉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这三条摆渡船其实是障眼法?为的就是迷惑你我这样的入侵者?无论上了哪一条船,最后结果都是个死?”

“不确定,但可以试试。”岁崇抬手,从树上折下来了一截枝杈,灌妖气入内,枝杈落地,骤然变成了成人大小,灵活地迈着两条细瘦的树杈腿一颠儿一颠儿地奔向了河面。

河面依旧没有被惊起任何涟漪,树杈小人如同踩上了镜面似的稳当当地奔向了对岸。

“还真是障眼法!”邱意婉又惊又怒,“糊弄人的手段倒是不少!”

到了对岸之后,树杈小人就变回了原本的大小,了无生机地掉落在了地上。

岁崇牵着邱意婉的手,道:“走吧,过河。”

和岁崇一起路过其中一艘船的时候,邱意婉的余光中突然闪现出了一点猩红色,感觉像是纸人的黑眼睛瞬间变成了血红色的。

邱意婉心中有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孰料就在此时,立于船头的那对金童玉女同时扭转了项上脑袋,以一种不可能的幅度将面孔从正面扭到了背面,原本漆黑的眼眸果真变成了血红色,唇角翘得更高,笑容越发诡异阴森。

下一瞬,半空中就浮现出了一副巨大的画面,背景是狼宫寝殿,有两个人正在争吵不休——

岁崇身着一袭玄衣,浓密的银发以乌金冠高束,俊朗的面庞上笼罩着铅色阴云:“他就那么好?值得你到现在还日思夜想?”

邱意婉神色愤懑地坐在窗前的软榻边,手捂圆润的腹部,委屈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说出的话却比刀剑还伤人:“为什么不值得?我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谊你拿什么比?你又凭什么要求我?你是我的谁?我又许了你什么了?我不过是被幻境迷惑了才会和你有了孩子,你还真当自己是我夫君了是么?一切都是你自己自相情愿而已,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岁崇哑口无言,挺拔的脊背微微塌陷,眸色也在瞬间黯淡了下来,像是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嗓音都开始沙哑了:“见不到我,你就开心了是么?”

邱意婉不为所动,冷冷回答:“是!”

岁崇默然无声地看了她许久,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寝殿。

窗户开着,她一直赌气地盯着他的背影看,有点儿后悔刚才说出口的话,期待他能回头看她一眼,但他却没有。

他走出宫殿大门的那一刻她就哭了,心酸委屈又懊恼。往后好几天,他都没再来看过她一次。她也赌气的不去主动找他。

几天之后,他再来看望她,提的却是准备前往狼境禁地的事情,为了冰链。

她问他要去多久,他说不确定。

她已怀胎七月,舍不得他走,怕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能够好好地跟他说句话,恃宠而骄这个词用在那时的她身上简直精准极了——

“若孩子出生前你能回来,他还有个爹爹照顾;若你回不来,他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反正我不会喂养他,我要回家。”

“你能等我回来么?”

他的语气放软了,她意识到,他在主动示好,可她便就是不知好歹,糊涂地看不清自己的真心,态度坚决地回答他:“我早就说过,你我之间不过是一段孽缘,你的孩子也并非我所想要,生下他我会就离开,绝不多留一天。”

她能感觉到,他生气了,周身冷气十足。她也知道,他不过是想听她说两句好听话,想让她多关心他一下,可她偏就是不去看他。

他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殿,不冷不热地说了声:“既然你执意要走,就不用再管这孩子以后是否有爹照顾了,离开之后,狼境的一切皆与你无关。”

其实,她说那种话,除了坚持所谓的“人族与狼族之间必须界限两清”的原则之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他能够哄哄她的,因为她不想让他去禁地。

她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在狼宫,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位可以值得信任的人。

他却偏偏要去禁地。冰链关乎整个狼境的荣辱兴衰,她也挽留不得分毫。

可是,他一旦离开,她就真的孤苦无依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畏惧愤怒,可就是不想表露真心,不想承认自己对他的依赖,相当绝情地冲着他的背景大喊道:“走之前也不必一厢情愿地来找我告别,我没那么舍不得你,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这辈子都不想再见!”

他的步伐僵了一瞬,却没多言,也没回头,言简意赅地回了声“好”,而后便阔步走出了宫殿。

她又哭了,十分后悔刚刚说出口的话,他既然都已经主动示弱了,自己为什么不能跟他低个头呢?

她也从未想过他会再也回不来。

回来的只有一把被血染红的寒霜剑。她连他的尸身都没有看到。

噩耗传回的那天,狼境又下了大雪,宫殿内却始终温暖如春,她置身于殿中却浑身颤抖,遍体发寒,控制不住地抖,连带着牙关都在打颤,怀中死死地抱着那柄寒霜剑,腹部如刀绞般疼,羊水混合着血水流了一地都没有察觉。

是岁洱看到她被血染红的裙摆,尖叫着让宫女去喊太医。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看向岁洱的目光逐渐模糊了起来,心窝已经疼到麻木了,像是被活生生地掏出了一个血洞:“他说过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呀,他为什么不回来?我、我我没有不想再见到他,我从来没有,我爱他呀,我真的很爱他……我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为什么不让他知道我爱他?我想让他回来,我想让他活着回来……”

她满心都是痛苦与茫然。

岁洱眼眶通红,眉头倒竖,看向她的目光中混合着愤怒与悲哀:“你活该!”

是啊,是她活该,她活该极了。

她的那一份铁石心肠全部用在他的身上了,不过是仗着他爱她。

如今她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对他说了那句:我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了,这辈子都不想再见!

半空中的画面不断变幻,一点点地勾扯出了邱意婉内心深处最后悔、最自责的感情。

心口处再度传来了如刀割一般的痛苦。

邱意婉悔恨不已,深陷于自责之中,与此同时,一白一金两道气体忽然从她头顶的百会穴中飘了出来,像是被厉鬼勾出了魂魄。

她的目光也逐渐涣散了。

一只大手及时地覆盖上了她的眼睛,不容置疑的命令声传至耳畔:“闭眼!”

醍醐灌顶,邱意婉瞬间清醒了过来,头顶上被勾出了一魂一魄也在顷刻间被吸回了肉身。

眼眶却依旧是湿漉漉的,闭眼的瞬间,两道悔恨的清泪瞬间落下,滴进了岁崇的掌心。

“我不想让你走的。”邱意婉的内心依旧波涛汹涌,悔恨万分,情难自持地呜咽着说,“我真的很爱你。”

岁崇依旧不知道她又看到了什么,但能够猜到,应该是又看到她的亡夫了,伤心之下,便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亡夫。

他也不忍道破真相,温柔地安抚她:“再也不走了,我会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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