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春天被一场又一场的雨晕染,渐至浓绿。

般若桥畔的柳树也褪去了冬日的干枯与疲惫,重新蓬勃地长出枝丫,一条条春日的发条抽动着名叫时间的机器,而后,万物涌动,百转千回。

人生命的进度条似乎也能随着柳条的抽动而快速走到终点。

般若河中没有一条慈悲的鳄鱼,它没办法去拯救一条滑入河水的垂老又绝望的生命。

回龙镇上的人是在般若河里发现冯姨的尸体的。被发现时,她身上穿着鲜红的锻布衫,好似经过精心挑选。

大病初愈的詹新国看到冯姨的尸首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联系了殡仪馆的人,而后一个人在般若河畔抽了好久的烟。

郑知微和李玉江等到詹新国重回所里时,这一日都将要翻页,夜里泛着浓黑的墨,或许正如詹新国此刻的内心。而这一切,谁也未知。

“趁着清明,小郑和玉江去一趟北安吧,去看看陈庆全,让他在火化同意书上签个字。”詹新国身上浓郁的烟草味让郑知微皱紧了眉。

她和李玉江应了下来,却也没有等到詹新国多的吩咐,他就像是一个瞬间衰老了些许的人,将原本挺拔的脊背弯了下去,郑知微不知道詹新国是否将冯姨当做了母亲一样的存在,但不管如何,似乎回龙镇上任何一个人的离去,都能让詹新国这位所长感到难过。他巍峨立在回龙镇上,像不远处的回龙山,静默又□□。

李玉江原本也打算清明请假去北安换一换李玉河,去照顾一下术后康复中的母亲。他和郑知微商量着,相约明中午出发。

郑知微定好时间以后,连忙给宋澜发了消息,她顺便也讲了冯姨的事,讲了詹新国的悲伤。

“那你会难过吗?”电话里宋澜的声音低沉,却又那般真切。

她与詹新国不相熟,也不认识什么冯姨,她虽然会因为他们的命运而感到唏嘘,可总归,那是与她无关的人,她只想知道被这件事笼罩的郑知微是否会难过,她会不会因此想到自己的妈妈。

郑知微莞尔,“别担心,姐姐,我只是觉得无奈。”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无声的综艺画面,说着,“我在想,明天陈庆全得知自己母亲自杀后会不会难过。”

“或许吧。”宋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暂时将视线从电脑屏前挪开,“那总归是她的妈妈。”

“可是.......”郑知微想到抓捕那天,他们那样一副无可救药的亡命徒的模样,想要说,却一时又想到自己脖颈间的伤,连忙止住话口。

“可是什么?”

郑知微转了转眼珠子,“可是他是瘾君子,意识早就混沌了。”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卫生间,打开灯,看着自己脖颈间刚拆完线还未全然好的伤痕,想着明天回去该穿一件有领的衣服,她不愿宋澜为此担忧。

“如果他妈妈去世了,他都不难过,那他是真的没救了。”宋澜瘪了瘪嘴,想着郑知微口中的陈庆全是个怎样的人。

她不在急诊,也没有像覃欢那样见过被警方押送着来强制抽血检查的瘾君子。她凭着新闻里常见的毒贩形象给陈庆全划上了等号。

而这一切无非都是谈话的对象,她放下手机后,满心满意的,只是想着,明天郑知微要回来,回到她的身边,她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心脏猛然跳动,有了更加喜悦的节奏,当她再度回到电脑面前,打算埋头继续完成论文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心完成工作,她就像是中学时缺少自制力的少女,激动不已,四下徘徊,只为了等待郑知微的到来。仿佛,从现在到明天,到郑知微真正到来之前,每一秒时间的流逝都只镌刻上了郑知微的名字,流动,盘桓又飞舞。

春天的蝴蝶落在心间。

郑知微和李玉江从回龙镇出发时,天上黑云滚滚,俨然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阵势。

“每年清明都要下雨,今年好像也不例外。”李玉江开着车,又往前探身,瞅了瞅低垂在天边的黑云。

郑知微点头,她直直目视前方,念着,“我和李云辉说了,陈庆全目前还在调查阶段,我们直接去所里就好。”

“行,陈庆全签了字,我直接去寄给詹所,你就先回吧。”

“嗯。”郑知微拽着安全带,“阿姨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玉河说恢复得很好。”说及此事,李玉江想到什么,说,“有空约宋医生出来,我和玉河想要请她吃个饭,当面表示一下感谢。”

郑知微虽然知道宋澜或许并不需要他们的感谢,但她也没有替宋澜拒绝的权利,只是回道,“我回去问问她。”

李玉江瞥了瞥郑知微,然后试探着问道,“诶,郑知微,我想问问,你和宋医生,你们?”李玉江说得有些笨拙,又担心会让郑知微感到不适,连忙补充,“我是作为朋友问的,不会给别人说的。”

郑知微轻笑,或许是提到了宋澜,她笑容温柔,“我以为,上次我请她来烤红薯时,你们就能知道。”

“啊,果然。”李玉江点点头,缓而,认真说,“这条路不好走,郑知微,你们要长长久久啊。”

郑知微有些感动,她看向李玉江,使劲地点了点头。

一路畅通,在大雨倾盆前,他们到了冬瓜岭。而当他们前一步刚刚迈入所里,后脚大雨就哗啦泼下。

李玉江被突来的大雨大风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哎唷了一声,就又无事地和李云辉往陈庆全关押处走去。

郑知微和李玉江看着穿着蓝马甲的陈庆全,心里戚戚。

陈庆全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他双手紧紧拳握,指节发白又扭曲。他的面色发黑发黄,目光已经无了光彩。当他看到李玉江和郑知微时,也只是堪堪抬起他的眼,瞥了一眼,随后又歪着头,斜着嘴,不住咬着牙关,似乎在做什么很艰难的挣扎。

李玉江叹了口气,然后从公文包里摸出回龙镇火葬场出具的火化同意书,递到被铐上双手的陈庆全面前。

“陈庆全,你妈妈,冯凤来女士于4月2日在北安市理县回龙镇般若湖中投湖身亡,这是法医开具的死亡证明。”李玉江先给出一份文件,然后继续说,“现在需要你签字同意火化,后续政府会帮忙处理。”

陈庆全看着面前的白纸黑字,眼神仍是了无焦点。他似乎是听不懂又看不明白,歪着身子,嘴里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陈庆全,请配合签字!”李云辉高声呵斥,然后把一支黑色签字笔递到他的手上。

或许是连日来的审问都是李云辉负责,在他呵斥一声后,陈庆全抖了一下,然后端正了身子,拿起笔来,却仍旧迟迟不落。

李云辉给他指了指签字的地方,“这里。”

陈庆全晃了晃手,手铐相碰而发出脆响。

郑知微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无力地拿着笔,无力地伏在纸上,一手按着,一手颤抖地落下比划。

陈——庆——全——

这是他妈妈给他取的名字,而最后他也用这个名字给他妈妈的人生收了尾。

郑知微恍然想到当初自己签字的时候,好像写下的字比此刻陈庆全写下的更加扭曲,横不成横,竖不是竖。

郑知微不知道陈庆全写下这么扭曲的名字是因为内心的悲伤,还是因为许久没有毒品的“滋养”而无力,她只是无比慨叹。

等着他松下手中的签字笔时,李玉江才收回同意书,又拍了拍李云辉的肩,“辛苦了,谢谢。”

李云辉点点头,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陈庆全,什么也没说。

他们三人从关押室往外走,当郑知微的手刚触碰在门把上,往右旋钮,就要打开门时,后面突然传来爆裂的哭声。

“妈——妈妈!妈妈呀——妈!”

谁都没有回头,他们三人无声地垂下头去,而后,郑知微还是握紧把手,往右旋转,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陈庆全的哭声穿透了门,久久跟随着他们,直到屋外的大雨以更大的声音掩盖,雷声以更爆裂的形式敲打,他们才没有听见陈庆全的哭声。

可郑知微总觉得,他一定还在哭,像一个小孩一样,久久哭泣。

她看着自己刚才开门的右手,突然回想起,陈庆全刚才签字的那只右手,上面似乎已经染上了漏出来的黑墨。

墨水深深地会渗入他手指的纹路中去,就像他母亲的死亡,会那般浓稠又深黑地印入他生命的纹路里去。

郑知微打着宋澜给她的墨绿色雨伞,走在熟悉的北安市街上,雨水冲刷上来这座城市的灰尘与潮湿让她觉得心安。

她的鞋子已经被雨水打湿,双脚贴着潮湿的袜子,倍感不适,可郑知微仍旧没有加快步伐,也没有选择更快的交通工具,她走在街上,等在公交站台,看着一辆辆公交车停下又离去,最终她等到了开往宋澜住所的车辆。

她收住伞,扫码坐上了车。

坐在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冲刷而下,她心里久久熨帖而满足。

要她如何告诉宋澜,在自己送走母亲的那个夏天,签完火化同意书的那个夏日,也有一场大雨急急落下,自己也曾这样等过公交车,可她不知该去何处,所以没有登上任何一辆车子,直到雨停,直到天黑,她最后都没有等到可以归去的地方。

可现在,雨也一直有,心里也会想起悲伤的过往,可是她可以坐上E36路公交车,可以在北安大学附属医院下车,可以往东北方向行走打开1.2km,可以对公寓的保安点头微笑,可以坐上电梯直达7楼,可以用熟悉的密码打开B室的门。

在那里,有宋澜。

这是她的归宿。

时隔多年,她终于可以这样去说——“妈妈,我好像不再害怕一个下雨的午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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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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