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五月中旬,所有的城市都在热烈积极地欢迎夏天。

暴雨之后的北安突然有了炽烈的太阳,一日干燥地湮过潮湿。

在燥热之中,一只青鸟被掩埋入潮湿的雨季,而一只夏蝉攀附遒劲的树干,用蝉鸣替代春嚣。

烈火在燃烧,烧得浑身都痛,皮肤溃败,毛发焦臭,瞳孔里只有火,大火,燃得更旺的大火。

郑知微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她双眼疲惫,勉强着撑开,入目的是一格一格花白的天花板,在这之后,她松力,又再度昏睡了过去。

在清醒的这几秒中,她错过了陪在她床头的宋澜,错过了她的问候与安抚。

这些天来,一直都这样。

宋澜以为自己就要习惯,可每每看到昏昏沉沉的郑知微,她的心就似乎有利刃埋入,再狠狠划过。

“刚才又醒了?”覃欢看着呆愣站在床边的宋澜,问道。

宋澜点头,没有多言,只是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个纸杯,用手中的棉签沾了沾水,小心地涂抹在郑知微那干裂的嘴唇上。

“她住进来都快一周了,情况还是不太乐观。”覃欢看了看穿着隔离服的宋澜,“这些日子也把你累得够呛。”

宋澜回身,放下纸杯,看了看监护仪,轻声说,“不累。”

她的声音被口罩拢着,沉闷不堪。

覃欢皱紧了眉,抓着宋澜的手臂,说,“回去睡睡吧,你这才下班,总这样,身体遭不住。你垮了,郑知微谁来照顾?”

宋澜想了想,最终点了头,偏头看向覃欢,“我借你休息室睡20分钟,到点了叫我。”

覃欢没有应,只是带着宋澜离开监护病房,走到更宽阔的急诊大厅。

这里喧闹,这里匆忙,与方才形成了太多明显的对比。

覃欢觉得脑子嗡嗡响,总是有些割裂,她看着宋澜取下口罩后苍白的脸,忧心忡忡。

当宋澜终于躺到床上时,覃欢给她盖上毛巾被,轻声说,“别担心,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

宋澜紧紧抓住覃欢手臂,“有事一定叫我。”

覃欢拍拍她的手背,“放心。”

她关上休息室的门,暂时给宋澜腾挪出短暂休息的时间,她打算让宋澜好好睡一觉,走时,带走了她的手机,拉上了遮光的窗帘。

覃欢脚步一动,再次来到监护病房,她看着躺在床上了无生机的郑知微,祈祷着,“郑警官,请你快快好起来...老宋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监护仪嘀——一声,机械地呼应着她。

覃欢摇头,叹着气走出了病房,有意地将自己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去。

等到天幕已黑,覃欢才端着饭走入休息室。屋内隐隐有不安的呼吸声,是宋澜。

覃欢打开灯,又走近床,轻声唤醒了宋澜,“老宋。”

宋澜立刻睁眼,眼皮沉沉地压着,她的眼睛适应了眼前的灯光,撑着坐起身来,问道,“几点了?”

“马上七点。”

“不是说过20分钟就叫我吗?”宋澜神色焦急,一手拽掉身上的毛巾被,一脚已趿拉着鞋子,就要站起来。

“老宋!”覃欢稳住她飘忽的身子,将她按回到床边,“先吃饭。你今天什么都没吃。”

宋澜挣扎掉覃欢的手,抬头盯着覃欢,肿胀的双眼带着怒气,“你干嘛不叫我?!”

“老宋你冷静点,郑知微那边有监护仪,也有医生一直看着,没事的,但你需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

宋澜紧抿着唇,冷着神色,固执地就要出去。

“宋澜!”覃欢把餐具摔在桌子上,发出清脆又杂乱的响声,“你得空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让郑知微醒来后怎么办?她那么爱你,醒来后如果看到你这幅要死的样子,只会愧疚!”

宋澜背对着覃欢,双手紧握。

不一会儿,覃欢看着她的身影开始发抖,心下一软,快步走到她身旁,扶住将倒的她,“老宋,先吃饭。”

宋澜蹲在地上,紧紧地怀抱着自己,哽咽着说,“老覃,我只是...害怕......”她堪堪吐出这几个字,就再也没说了。泪水从她的眼底划出,垂落在光泽的瓷砖上,反射着屋顶的光,那般刺眼地刺红了覃欢的双眸。

她知道宋澜在害怕,她也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因为害怕,她甚至都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昼夜不歇地守在郑知微身旁,只是因为,她那么害怕着郑知微再次陷入危急,而最终离她而去。

覃欢稳了稳,蹲在宋澜身旁,将她靠拢在自己的怀里,轻声安慰,“老宋,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凑到宋澜耳边,轻声说,“以前我追求郑知微的时候,看过她的手掌,她的生命线好长的,比我的都长,所以你别害怕,不要怕......”

覃欢发现自己只能反复絮叨这样的话,她明知道这样的话只能有太微弱的力量,它并不能真正帮助驱散掉宋澜内心宏大的凄凉与恐惧。

可她别无他法,她只是一个医生,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急诊医生,她可以包扎,可以与死神抗争,但她永远不知道该用何种方法去医治一个人那坠落的心。

宋澜靠在覃欢的怀里,默默流泪。从郑知微出事以来,她永远都是这样,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没有大哭,也没有大闹,没有求救,没有歇斯底里,甚至,连悲伤时的哭泣都是那般静默,静默到,她们那般清晰地听得到墙上挂钟秒针转动的声音。

哒——哒——

时间又过了几秒,可郑知微还未醒来。

宋澜端坐在郑知微的床边,看着洁白的被褥包裹着她的身躯,从上至下,行至双腿时,一边突然瘪了下去,像是一个气球,突然被尖锐的针戳破,泄掉了所有的气。

于是,这颗气球再也飞不往蓝天,破败地挂在春枝上,等到被当做垃圾收拣起来。

宋澜抹掉脸上的泪,将视线挪回郑知微的面庞。

她闭着双眼,如一滩死掉的湖。

宋澜似乎看到了一条道路开到她的脸上,一头是前段时间还开心地与她讨论小狗的郑知微,一头是躺在这里昏睡不醒,被切除左腿的郑知微。

这一条道路,明明就开在一个人的身上,却怎么可以开出两端不同的生命呢?宋澜不明白,她眼里都是灰烬,拼凑不出完整的路与桥。

正当她垂头落泪时,郑知微又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她有些艰难地眨着眼睛,随后将视线从一格一格的天花板挪至身侧垂头哭泣的宋澜身上。

郑知微觉得眼睛涨涨的,她总觉得自己做了好些个梦,各种各样的梦,梦里的她总是很难受,而每一次挣扎着就要醒来时,就有更粗的绳索拽着巨石将她拉入更深的地方去。

而现在,她终于从梦的深渊爬了上来,爬到了宋澜身边。

郑知微想要叫她,张了张嘴,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气息。

但或许是监护病房太过死寂,她那小小的声音却那般清晰地被宋澜听了去。

宋澜从悲伤中猛然抬起头,看着侧头看她的郑知微。

她听见自己的郑知微说,“姐姐......”

她叫着她。

宋澜站起身来,按响床头的铃,然后微微俯身,问,“郑知微,郑知微...你还好吗?”

宋澜问完这话,又突然觉得自己太过愚蠢,她眼里的郑知微,脸颊瘦削,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甚至...残着一条腿...她是怎么可以问出来——“你好吗”这样的话的。

宋澜责怪着自己,还未收尽的泪水,硬生生地砸落在郑知微的脸上。

末了,在医护人员快步步入病房前,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空间里。

刚从生死边缘走回来的郑知微说,“姐姐,别哭...”

宋澜忍不住颤抖,也忍不住哭泣,她被覃欢搀扶到病房外。

郑知微躺在病床上,被医生各种检查,各种询问,但放不下的是,病房外嚎啕大哭的宋澜。

在郑知微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宋澜这样哭泣,那种梦的深渊里会听见的凄厉的哭泣,她想要起来,想要走到她的爱人身旁,将她抱入怀里,只是抱住她,用不太宽厚也并不温暖,或许还带有消毒水味的拥抱抱住她,让她不要哭。

她微微抬起上半身,抓住医生的胳膊,一刹那,她的双眼只紧紧盯着自己的左腿,盯着那从膝盖下面就没有了的左腿。

抓住医生的手慢慢收紧,然后,她尖叫,疯狂的尖叫。

宋澜和覃欢冲进病房,看到直视自己左腿而嘶吼尖叫的郑知微。

宋澜快步走到郑知微面前,将她搂到自己怀里,默不作声。

郑知微一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袖,一手想要去触碰自己的腿。

医生及时制止了她的行为。

“郑知微......先睡一会儿吧,先睡一会,好吗?”

郑知微不知道宋澜为什么要劝自己睡觉,她扬起不可思议的眸子,似乎在质问宋澜,又似乎在求救。

宋澜不敢与她对视,别过脸去,带着哽咽柔声安慰,“听话,你刚醒来太累了,可以再睡一会儿的。”

郑知微睡了太久,她不敢再睡,她怕自己再睡一觉,醒来后,右腿也会消失,她仍觉得这是一则恐怖故事。

她倔强地仰起头,无力地问宋澜,“姐姐,我的腿...我的腿怎么......”

郑知微紧紧咬着牙,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镇定。

覃欢站在一旁,心下太过悲伤,她不愿宋澜为难,于是出声说,“你的腿在隧道里被水泥板压住了,救出来时,已经丧失基本功能,为了保住你的命,我们只能截肢。”

郑知微猛地看向覃欢,动了动她那如枯槁树叶般的双唇,冷声质问,“你们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

郑知微又看向宋澜,“所以你也是同意的吗?”

“郑知微...”宋澜觉得头太痛,她解释着,“我想让你活着...”

“是这样活着吗?”她指着自己的腿,“是这样活着吗?!”

“宋澜!我是警察!这样....这样...我以后要怎么办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主治医生看着覃欢说,“她暂时还不能那么激动,得让她静下来。”

郑知微听着主治的话,突然收住所有表情,呆滞地坐在床上,只是哭泣,不再说话。

宋澜心疼地凑到她身旁,安慰道,“郑知微,有我在呢,有我呢,不要怕。”

郑知微没有回她,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像突然失了魂的木偶。

宋澜皱着眉,小心地抱住她,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细心安慰,“好好睡一觉好吗?醒来我还在。”

郑知微滚了滚喉咙,哑着嗓子,在宋澜耳畔,轻声说,“姐姐,以后...我再也不能跑步了。”

跑步可以赢得青苹果味的冰镇芬达。

可是......她说她以后再也不能跑步了。

郑知微话音刚落,宋澜就感受到了落在肩膀的潮湿。

她哭了,

即便在宋澜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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