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收,粟、黍、稻、菽等共计收获十六万石,现已全部存放于后山粮仓,我已命人严加看管,供应全山过冬不成问题。”
盛闻守在床榻边,手里端着一碗药。
由他办事,盛岳安心,他抚着胸口咳了几声:“自中秋后,你每日处理完大小事务后,就在我这守着,再这样下去,身子都要拖垮了,今日就别守着了,快去休息吧。”
“阿爹,我不累,”盛闻舀了勺药,亲自尝了口,待到冷热适宜后才喂给盛岳,“山寨最近没什么事,我再多陪您一会儿。”
前些日子,父亲病染膏肓,两眼无神,甚至没了说话的力气,可今晨突然来了精神,说得上话,也吃得下饭,话也变多了。
有一瞬间,盛闻以为父亲病好转了。
“还是去憩一会儿吧,我听人说,你总往浣月斋跑去,一天就这么长,没几个时辰,你这是连觉都不肯睡,硬抽时间去找栩儿了吧。”
盛闻不好意思:“他一个人整日在寨里温书,儿子怕他闷得慌。”
盛岳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感叹一声:“浮玉山美景众多,你是带他去爬山玩水了?”
“是,趁着秋高天晴,我同小九爬过了清凉峰、紫竹架,去过了合欢林、蝴蝶泉,在瀑布许了愿,草场骑了马,小九就要上京去了,我想多陪陪他。”
盛岳合眼颔首:“我还从未见你对一人如此上心,你没有动感情吧。”
屋子沉寂一刹,盛闻深吸一口气。
“儿子动了。”
盛岳旋即睁眼,愕然盯向盛闻,这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却换来了个诚恳的答案。
“我这三个儿子里,就你最像阿爹,可我万没想到,你连眼光都同阿爹一样。栩儿长得的确像他母亲一样漂亮,可他总归是个公子,你怎能……”
“阿爹,儿子不管他是什么,儿子就是喜欢他。”盛闻正色道,“以往我惹您不悦,向来任打任罚,从无半句怨言,唯独这一件,不论您如何打骂,儿子都已认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你你你!”盛岳气得抚着心口,用力从床上坐起。
盛闻见状,急忙退了两步。
盛岳指着他,怒道:“你是何时染上这龙阳之兴的?莫非是自小厮混于军营,身旁只有男人,这才有了断袖之癖?!”
盛闻双手背后,一副认错的态度,嘴上却正好相反:“儿子好的并非龙阳,儿子好的是小九,若他是朵花,儿子便好花,若他是棵草,儿子便好草,他是什么,儿子就好什么。”
“盛仲岭!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盛岳再次怒道。
盛闻生怕气到父亲,声音放小,语气依旧诚心:“阿爹,儿子喜欢小九,还望您成全。”
盛岳怒火中烧,在床上左右翻找,找不到可以扔的东西,于是抄起帛枕,向着盛闻使劲砸去。
盛闻闪身一躲,帛枕掉在了地上,他懂事捡起,重新放到了榻上。
“阿爹,消消气,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养病?没病我也要被你气出病来!”
话音刚落,帛枕又一次被抛了出来。
父亲没什么力气,扔的不算远,盛闻轻松就能躲过。
盛岳也打不到他,更气了,捂着心头大咳了几声。
盛闻见状,急忙坐回床榻,顺着父亲后背,用桌上的巾帕拭去父亲嘴角口水:“阿爹,您先躺下,要打要罚等您病好了,儿子全受着。”
“只是受着,你改吗?”盛岳抬眼看向他。
盛闻低头沉默。
“啪”的一声,盛闻觉得后背一热,疼痛紧追而来,父亲赏了自己一个红手印。
他痛得倒吸一口气,伸手想要捂住,可手又够不到后背,只能咬牙忍着。
这一掌下去,盛岳彻底耗尽了力气,也算解了气,他慢慢躺回盛闻放好的帛枕上,扭过去身,背对着:“罢了,我管教无方,能怨得了谁呢?”
看着父亲的背影,盛闻轻轻一笑,没敢笑出声,又伸手挠了挠发痛的后背。
午后本就易倦,盛岳没多久就入了眠。
在听到父亲鼾声微起后,盛闻小心退出了屋子,从长廊走向山神殿,一路上他都神清气爽。
就在这时,一名小卒连滚带爬地闯入殿内,迎着盛闻喊道:“二少主!不好了!后山、后山走水了!”
盛闻的恣意立刻消散,惊得上前两步:“你说清楚!是何处烧起来了?”
“大火是从山脚起的,发现时已经燃到了山鞍,就要烧到粮仓了!”
粮仓!
盛闻大惊失色,拔腿向后山跑去。
那里有全山过冬的粮食,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况且为了这一季收获,多少血汗付诸其中,怎能因此功亏一篑?
后山的路蜿蜒崎岖,绕过两座山头后,盛闻眼前果然出现了滚滚浓烟,他心中倍感不妙,向着粮仓加速冲去。
火势冲天,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烈焰的魔爪伸到哪里,哪里就成了焦黑一片。
一个个粮仓紧密地挨在一起,像莲蓬,更像口蘑,木制栏板,稻草覆顶。
此刻粮仓外站满了人,都提着水桶纷纷扑火。
盛闻来不及擦额头的汗,冲上去道:“粮食呢?”
“还在仓里,”小厮道,“粮仓保住了,没有往外转移。”
“保住了?”盛闻回头看向大火,果然大火停在了仓外,像有天神帮助,火焰往四周逃窜,就是不入谷仓。
小厮擦了把汗,连连道,“多亏了浣月斋的容公子,命我们当时在山中挖渠,既挡住了火势蔓延,还方便我们取水救火,粮食没有大碍。”
提到容栩,盛闻心中服气,表面依旧带着怒意道:“后山怎会突然走水?你们是怎么看管粮仓的?”
小厮们吓得不敢看他:“火是突然起来的,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
盛闻想要发飙,可这时候问责又有何用?
他撸起袖子,一把抢过小厮手里的木桶,亲自上阵。
“二少主,火势凶猛,此地凶险,还是让我们来吧。”
“少说闲话,你若得空,就再去多叫一些人,赶快救火!”
火扑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总算得以控制。
盛闻累得气喘吁吁,随地坐下,所幸长衣为玄色,看不清焦黑与灰烬,但脸上还是明显的。
他随手捧了把水,往脸上擦去。
清凉拂面,盛闻心中纳闷,火势来得蹊跷,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就在他准备传人诘责时,远处有人骑马赶来。
那是元枞,他等不及马停,一跃而下,踉跄着险些摔倒:“二少主,急报!后山那些被关押的俘虏,全都逃出来了!”
盛闻从地上乍然站起,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上一战,浮玉山以少胜多,可统共活下来的也就五千,而俘虏的官军有三千,相差并非悬殊。
这一回,没等到朝廷再次攻打,山内就先乱了。
三千人浩荡,又怎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盛闻低头看满地灰烬,或许风声是被大火掩住了。
后山的火刚被扑灭,眼下便燃到了双眉。
他攥紧双拳:“那么多人一次性涌出来,没有一人前来禀报吗?”
元枞蹙眉:“或许是领队之人的缘故,所以守狱的将士们才被堵住了嘴,还是他们偷向我报信,我才赶过来的。”
领队?
盛闻恍惚:“领队的难道不是窦渊?”
元枞摇头,眼中隐隐不安:“是、是大少主。”
仿佛被当头一棒,盛闻如木头般立在原地,放走窦渊和其军士,岂不是等同于放虎归山?
慌乱至极反而冷静,盛闻镇定道:“他们去了哪里?行进方向是何处?”
元枞向身后一指,那里正是盛闻来时的路。
“是前山。”
前山,山神殿。
这不是要放人下山,这是要带兵围殿!
父亲有危险!
盛闻大惊,一把薅住缰绳,跃至马上。
“元枞,拿着这个,立刻去整备军马,准备作战,切勿让营寨落入敌手,并沿途传令,所有寨子严格把守关口,今夜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出。”
“是!”元枞高声道,伸手接过,脸色一变,“这是……!”
盛闻一拉缰绳,烈马高抬前蹄,嘶鸣一声,
他看向远方的天,似乎意有所指:“尤其是花寨。”
元枞看着盛闻远去的背影,攥紧手中的贵物,立刻动身前往浣月斋。
这场动乱蓄谋已久,是在今日爆发了。
真是多事之秋。
浮玉山的军纪严明,不见兵符,谁也调不了兵,这是盛岳的主意,就是怕兄弟二人阋墙,闹出矛盾。
可盛岳自知时日无多,将兵符传给了盛闻。
盛闻手握兵符,他本可以调兵直接前往山神殿,然而刻不容缓,一旦这样,父亲就会落入敌手,成了威胁自己的筹码。
他绝不能以父亲的性命为代价,他必须保证父亲的安全,哪怕将自己置于险地,他也要冒如此之险。
扑火本就耗时,再加上这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回到前山时,天色已昏暗。
盛闻抄了近路,没有走阳关山路,而是穿行树林,从崎岖小道上回到了前山。
眼下一片祥和,敌军还未赶到。
他箭步闯入大殿,随手拦住一个婢子问道:“父亲呢?”
婢子向他请安,说是寨主现在还在睡着。
父亲的病情明明有了好转,怎会又开始沉睡不醒?
盛闻急匆匆跑到花苑厢房,推开门,冲到塌边,着急忙慌地呼唤着盛岳,并用手使劲摇晃。
“阿爹!醒醒!阿爹!”
这一次叫醒的时间比以往都要久,盛岳就是睁不开眼,微弱的呼吸似有似无,气色甚至不如前些日子,与正午讲话时判若两人。
“阿爹!阿爹!!!”
盛闻来不及呼唤,掀开被子,为盛岳披上氅衣,确保不会受寒后,将人背到后背上。
父亲以前为一品大将,身材魁梧,可盛闻却不觉得沉,他不知道是自己常年习武,力气变大了,还是父亲在不知觉间,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他不敢想,心中泛起了酸楚。
保护了自己一辈子的父亲,终是要轮到自己来保护了。
夜阑渐黑,他拔腿向外跑去。
山神殿里只点了几根红烛,算是昏暗,看不清晰。
盛闻踏至大殿中央,瞬时,门窗大开,狂风从四面八方相继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
盛闻被迫停下脚步,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迎面的殿门外站满了人,手无兵器,皆身穿囚服,反而显得为首那人衣着鲜艳,有才子风流的韵味儿。
那人一开扇,轻轻一笑。
“仲岭,这是要带父亲去哪儿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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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多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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