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花顺着领口滑进衣服,被体温融化后就地变作水珠,顺着脖颈线条落下,拍拍打打中消失得再无踪迹。
“我找你没事,就是雪下个不停,外面又没什么人,我在公寓里实在坐不住,就一路清过来了。”
“霍同学这是需要表扬?”
“那倒不用。”
反正有没有表扬他也会一路清过来。
“我找你没事,别人找你有事。”
“别人怎么不自己来找我?”
“没有正当理由禁止随意探望,赵永城没有正当理由,只能我来。”
“赵永城没有正当理由,你就有了?”
钟彦今天格外有耐心,哄小孩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废话。他没什么机会这样跟人说话,正巧在方舟格外低迷的时候碰上,谁都不想先打破安宁。
“这话说的,我是你现在手底下唯一的学生,还不够正当吗。”
“你别飘得忘了正事,他让你找我做什么?”
“他也没什么正事。你等下……”
霍成昭停住脚步,拉着钟彦在路边屋檐下站定,警惕地望了望头顶,确定不会有积雪从天而降,这才拉开大衣一侧衣襟,从左胸内兜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钟彦。
纸面略硬,比书写用纸更重、更有形,上面印着一只飞鸟,飞鸟眼睛用了特殊工艺,自然光下,正发出宝石一般的光彩。
那是一张演出票。
“其实现在都不用纸质票了,这是张纪念票,我从他们仓库里摸出来的,就这一张。”霍成昭竖起一只手指在唇边,“这次一定,没有下次。”
“就这一张,那你还给我?”
“那不然给谁,我们又不用门票,刷脸就进。”
这话说的,钟彦老师的脸难道不必他的好用?
礼堂座位有限,以前学生多的时候,需要提前预约座位,先到先得。一般也不会只演一场,三五场演下去,总能让想看的人都看到。
年底这场加演是赵永城他们临时决定的,本就是为了让暮气消沉的方舟活跃起来,在旧版本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有意只开了一场的票,方舟内网里,最近开始有人求票、求加场。大雪里,一些活气终于有了冒头的迹象。
严冬未散,惊蛰已至。
“那我可得把它藏好。”
钟彦收下了带着体温的纪念票,也一并收下了它上任主人的几次心跳。
“很好,我们现在一起违规了。”
“但罚你还是要罚的。”
“啊?”
不知道哪个部门在他们大楼门口种了一排柳树,大冬天叶子全秃了,柳枝还柔软又顽固地垂着。钟彦果然把纪念票藏好,略微往树后错了个身,抬手扬起一把树枝,把霍成昭手欠的招数原原本本还了回去。
大柳树当即变身大章鱼,疯狂挥舞浑身枝条,甩着满身雪,开始一个人表演群魔乱舞。
怕误伤自己,钟彦两步撤出战场,留一个错愕的霍成昭在原地嗷嗷叫。
“你幼不幼稚!”
钟彦没理他,心情很好地独自往前走去。
还好方舟没有山地,不然非让霍成昭一嗓子喊雪崩不可。
头顶,有几扇窗子应声打开,几个毛茸茸的脑袋带着怒气探出来,想要去找扰民的罪魁祸首,有几人显然和霍成昭认识,一看是他,顿时回忆起他初入方舟时制造的笑料,火气全被笑意带跑。
“小霍来财务楼有什么事吗?”
“师弟,这是什么行为艺术?”
“你怎么又把钟老师气跑了?”
嬉笑声零星传出来,方舟一角,暂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从某种意义上说,霍成昭轻易就做到了赵永城想做的事。
“滚啊!”
霍成昭笑骂一声,带着满身狼狈,顶着风雪,头也不回地去追钟彦。
顺着主路,一路追到了喷泉。
两个月前,他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喷泉现在是关闭的状态,只保留了一点温热水流,不让整池水都变成坚冰,堪堪保持在冰水混合的状态。
钟彦站在喷泉旁,像是在低头找什么。
“什么东西掉进去了?”
“没掉东西。”
池底落了一层硬币。
一直有人往里扔,也一直有人往外清。两方拉扯,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池底永远铺着这么一层。
赵永城往里扔过,钟彦好像也在这里停留过很多次。
“我一直没问过,这个喷泉许愿这么灵吗?”
“嗯?哦,这个不是。你说的是旧时代流传下来的,方舟有别的说法,不完全一样。”
“说来听听。”
霍成昭在旁边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钟彦也来坐。
“据说是从福利院时期流传下来的,那个时候生存环境太恶劣,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就有人学着许愿的样子扔硬币,怕上天不认识自己是谁,还会把名字刻在硬币上。到现在算是个传统吧,毕业之前,把某个人的姓氏刻在硬币上投出去,以求平安。军校生尤其信这个,每次都一投一大把。”
“福利院时期?那会儿还有条件建喷泉?”
“旧时代遗留的吧。太久远了,谁知道呢。”
“你也投过吗?”
“我……”钟彦顿了顿,眉眼垂了下来,“我替别人投过几次。不是我的学生,是我的病人,兼志愿者。”
什么志愿者?霍成昭没问出口,他觉得钟彦不太想提这件事。
“后来呢?”
霍成昭声音很轻,怕惊飞面前一片雪花。
“边境不稳定,类似的恶**件以前也发生过很多次,那几个孩子,偷偷去找主席递申请,自请去了战场一线,有点类似于收编霍成昱的特勤小队,对身体素质要求比较低。一开始背着我,后来的几个,哪怕在我面前装装样子呢……我替他们投过几枚硬币,不过不太灵验。”
从钟教授病故的那天起,不管钟彦本人的意愿如何,她的担子就落到钟彦身上了。她一生待人挑剔,收学生更是刻薄,钟彦是她的孩子,也是她最得意的门生。许多双眼睛落在钟彦身上,他无声地收下许多期许,也将谩骂照单全收。
他孑然一身,目不斜视。
摆在他面前的路好像看不到尽头,他竭力走了几年,做出些自认为不值一提的成绩,把几条人命算在自己头上。
以前压垮钟教授的,现在要来压垮他。
雪下大了。
钟彦还是站在喷泉边,不断徒劳地试图用目光找到那几枚硬币,仿佛找到了它们,就找到了那些没回家的孩子。
霍成昭看着伫立在雪中的钟彦,想起火场里疯癫的周先生,又觉得他哪怕被逼疯也不会被压垮。没安慰钟彦什么,霍成昭从不远处取来工具,一语不发清开了钟彦身边所有的积雪。
喷泉位处方舟中心,从这里,可以去往任何一个角落。
“我有个病人,叫邓明澄。我们出发的那天,我刚把她的硬币投进去。我不知道她自请去了哪里,但这么久没有消息,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她没什么亲友,只有个相依为命的阿姨,住在五区,离你不远算。”
“我能帮你做什么?”
“这一学段快结束了,你离开方舟之后,替我找找这位阿姨,把邓明澄的遗物带给她吧。机灵点儿,别挑过年的时候去。”
在方舟小半年,钟彦没怎么使唤过霍成昭,偶然一次把他带出去,谁曾想流言蜚语就地升级成流血冲突,牵扯出这么危险的事。
钟彦后悔把霍成昭带出去,霍成昭也后悔把钟彦卷进来。
难得钟彦又交待霍成昭去做事。
霍成昭领了任务,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他看出来,钟彦是不敢亲自去面对那位阿姨。
他于心有愧、良心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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