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没有想过……”
“现在和你说话的是谁？”
季沉的钢笔在记录本上顿住，墨水洇开成一个小型的黑洞。咨询室里恒温26度，他的后颈却渗出细密的冷汗。
“顾先生？”
他调整金丝眼镜，观察对面沙发上的男人。三分钟前还紧绷如弓的肩线此刻完全舒展，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正直视着他，虹膜在阳光下呈现出异常的浅褐色。
“叫我白夜。”
男人屈起手指轻叩太阳穴，“那个懦夫暂时睡着了。”
病历本记载着标准信息：
[顾临，28岁，建筑设计院副主任。主诉：持续性记忆断片、物品错位感、疑似被跟踪幻觉。]
季沉第一次见到顾临是在初春的雨天。男人穿着浆挺的灰蓝衬衫，袖口纽扣系到最上一颗，像给自己套了层铠甲。他坐下时先测量般扫视整个房间，目光掠过百叶窗的倾斜角度时微不可察地皱眉。
“医生。”
顾临的指甲无意识刮擦真皮沙发，“我可能得了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
季沉注意到他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上周三下午三点，你在哪里？”
“会议室，正在汇报滨江项目。”顾临立即回答，随即瞳孔收缩，“……至少我以为我在。”
监控录像显示，那天顾临独自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反复练习演讲，直到清洁工打断他。而真正的汇报早在上午就结束了。
第五次诊疗时，季沉在咖啡里加了双份浓缩。顾临的描述中存在大量矛盾点：自称不抽烟但外套有烟味，坚持独居却发现冰箱里两人份的食物，最诡异的是那些出现在素描本上的画——阴郁的涂鸦与他精心维护的精英形象截然相反。
“今天我们用新方法。”
季沉推开录音设备，“自由联想，我说词，你报告第一个想到的画面。”
“火焰。”
顾临的呼吸频率瞬间加快。季沉观察到他左手小指开始抽搐，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表现。
“……厨房着火。”顾临的声线突然降低八度，“母亲把我推出门，她说‘带着妹妹跑’。”
季沉猛地坐直。资料显示顾临是独生子。
录音笔突然被按停。沙发上的男人扯松领带，露出季沉从未见过的戏谑笑容：“精彩吗？他总忘记最重要的部分。”
“白夜”
的出现频率随着梅雨季的来临显著增加。这个人格抽烟、画黑暗风格的插画、甚至对季沉的诊疗方案冷嘲热讽。最令人不安的是，他记得顾临“遗忘”的一切。
“七岁那场火灾，我们确实没有妹妹。”白夜吐着烟圈，在禁烟的诊疗室里，“但母亲肚子里有一个。他推开门时看见她护着腹部跪在地上。”
季沉悄悄打开了藏在书柜后的摄像机。理论上他不该单独接触次人格，但白夜掌握着关键记忆碎片。
“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分裂？”
白夜突然凑近，季沉闻到他身上不同于顾临的古龙水味，“因为他无法接受自己逃跑时——”
门铃骤然响起。顾临的眼神恢复清明，困惑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医生：“李医生？您的脸色很差。”
第六周的诊疗报告被季沉锁进了保险箱。常规治疗手段完全失效，两个人格开始通过他进行诡导对话：顾临会在纸上写下问题，次日白夜用红笔作答。更糟的是，他发现自己竟期待着与白夜的会面。
“人格整合是最终目标。”
督导会议上，季沉用专业术语包装着自己的动摇，“但现阶段需要先建立次人格的信任。”
那天顾临迟到了半小时。推门而入的是个陌生人——凌乱的黑发，解开三颗扣子的衬衫，左耳闪着银光。白夜径直走向从未使用过的躺椅，手里抛接着什么东西。
“猜猜他发现了什么？”
一枚U盘划过抛物线落在季沉膝头，“我们的‘记忆备份’。”
监控视频里，顾临在午夜的书房对着镜子说话，而镜中倒影的唇形与他完全不符。
暴雨敲打着玻璃幕墙。季沉反复播放两段对比视频：白天顾临严谨地调试建筑模型，深夜的白夜却用同样的材料搭建扭曲的塔楼。某种可怕的吸引力在他胸腔滋长，就像在解剖一具**大脑时发现第二套神经系统。
“你爱上我们了，医生。”
白夜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咨询室，湿漉漉的裤脚在地毯上留下水溃，“还是说……你终于认出来了？”
季沉的后背撞上书架。白夜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三年前某精神科会议的合影——角落里模糊的身影，赫然是顾临的轮廓。
“他从来不记得见过你。”
白夜的手指抚过季沉颤抖的眼睑，“但我记得。从你介绍‘镜像神经元与人格分裂’的研究开始……”
惊雷炸响时，季沉感到有冰冷的唇贴上自己耳垂：“欢迎加入实验，第47号观察员。”
季沉耳垂上的冰冷触感像毒蛇的信子，暴雨声在颅骨内轰鸣。他猛地后撤，后脑撞上书架，心理学典籍哗啦啦砸落在地。
「观察员守则第一条。」白夜用脚尖拨开一本《人格分裂诊疗规范》，金属耳钉在闪电中泛着幽光，「当镜子开始说谎，就该逃离了。」
他弯腰拾起摔裂的相框——那张精神科会议的合影。湿漉漉的指尖点着角落里的顾临：「多有趣啊，三年前他就坐在你斜后方第三排。」指甲突然刮擦照片表面，底下竟露出另一层图像：顾临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胸前铭牌印着「47-β」。
「你们在滨江设计的不是商业中心。」白夜的声音混着雷声碾过季沉的神经，「是意识上传研究中心的地下机房。」他甩出U盘里的新视频：顾临在建筑模型内部刻满「▽ □=○」的公式。
季沉突然冲向单向镜。镜面倒影里他的金丝眼镜蒙着雾气，可现实中的镜片明明清晰透亮。更恐怖的是，倒影的嘴唇正在蠕动——
「别相信他。」镜中人的口型说。
白夜的笑声从背后贴上来：「现在发现了吗？这间诊疗室……」他按下遥控器，所有百叶窗瞬间闭合，「本身就是最大的镜面牢笼。」
黑暗吞噬了最后的天光。季沉在彻底闭锁的空间里听见机械运转声，墙壁渗出淡蓝冷光，浮现出纵横交错的神经脉络投影。其中三条主脉正疯狂搏动，分别标注着：
> ▽-逻辑抑制率47%
> □-情感污染指数89%
> ○-观测同步完成
「欢迎回家，47号。」
白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季沉在神经脉络的微光中看见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在雾蒙蒙的单向镜上画出血红的「○」。
季沉的手指在镜面上拖曳出粘稠的红痕，那不是血——是诊疗台底下翻倒的印泥。可触感冰凉滑腻，像在剥落某种生物的内脏。「这不可能……」他喘息着抹去红痕，镜中倒影却仍顽固地残留着血淋淋的○符号。
「多可爱的应激反应。」
白夜的声音从天花板角落的烟雾报警器里渗出。季沉猛抬头，看见报警器外壳不知何时被拆开，露出微型摄像头幽红的眼。「猜猜看，此刻是顾临在发抖……」墙壁神经脉络投影中▽标志剧烈闪烁，「还是你在发抖？」
仿佛响应这句诘问，季烈突然感到左耳深处传来钻孔般的剧痛。他踉跄扶住墙壁，指尖触到的神经投影竟有实体般的搏动感。「耳后芯片过载了？」白夜的脸突然出现在单向镜上，鼻尖几乎贴到季沉鼻尖的镜面位置，「提醒你哦医生，当同步率超过50%——」
「哔——！」尖锐耳鸣撕裂空气。季沉在眩晕中看见自己的双手正自动解开衬衫纽扣，露出锁骨下方三寸的皮肤。那里本该有童年车祸的疤痕，此刻却浮现出发光的蓝色纹路，正扭曲成█形符号。
白夜吹了声口哨：「藏得真深啊季医生。」他湿透的衬衫前襟突然渗出血迹，相同位置的█符号在布料下灼烧出青烟。「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们会疼到一块儿了？」
暴雨轰击着玻璃幕墙，裂纹蛛网般蔓延。某道闪电劈落的刹那，季沉在玻璃裂痕中看见第三个影子——戴圆框眼镜的少年正将注射器扎进他的后颈。
「血清注射倒计时。」少年在雷声中微笑，「47。」
季沉在剧痛中抓向脖颈后方的注射点，指尖只触到冰凉的皮肤。镜中少年的倒影已消散在雷光里，唯有那个血红的「47」在单向镜上明灭。
「认知污染第一阶段完成。」白夜的声音突然裹着电流杂音。他胸口灼伤的█符号正渗出蓝光，与季沉锁骨下的烙印形成诡异共振。「现在，让我们看看医生的秘密吧——」
墙壁神经脉络投影突然爆出雪花噪点，随后切换成季沉公寓的监控画面：凌晨三点，睡梦中的他正用手术刀在床头柜刻字。镜头推进特写，桃木表面布满重复的刻痕——
▽ □ ▽ □ ▽ □
「你的身体比灵魂诚实。」白夜舔掉嘴角的血渍。季沉这才发现对方唇边有伤，而自己口腔里正弥漫起铁锈味。疼痛共享的锁链正勒进骨髓。
书架突然自动滑开，露出背后整墙的镜面柜。四百七十七个药剂瓶在蓝光中森然列阵，每瓶标签都是不同患者的编号。季沉的呼吸骤然停止——最中央那瓶贴着「47-Ω」，里面悬浮着三缕缠绕的神经纤维。
「培养皿好玩吗？」白夜弹了弹玻璃瓶，瓶中物突然剧烈抽搐。季沉的太阳穴同步迸发剧痛，童年记忆碎片扎进脑海：穿着白大褂的自己，正将电极刺入某个男孩的杏仁核。那孩子抬头尖叫，虹膜里映出顾临的脸。
暴雨冲垮了电路系统。在最后熄灭的屏幕反光里，季沉看见三个重叠的影子：顾临在火焰中蜷缩，白夜在镜面刻字，而戴眼镜的少年——正将手按在自己颤抖的背脊上。
「第二阶段指令发布。」少年的声音从季沉齿缝间溢出。季沉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正自动伸向药剂墙，精准地抓住了「47-Ω」培养瓶。
白夜突然扑来抢夺，两人的手掌在玻璃瓶上交叠。当指尖相触的刹那，整面药剂墙突然映出同一组脑电波图——三条曲线以完全一致的频率起伏搏动。
「晚了。」
少年在黑暗中说。季沉的手不受控地攥紧，培养瓶在掌中碎裂。神经纤维像活蛇般钻入他腕部的血管，皮肤下瞬间凸起发光的蓝色轨迹，直冲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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