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快速,程希是全年级第一个决定做艺术生的。开学第二周就在一楼的自习室角落摆了个画架,圈出一小块地当画室用。老师也找好了,每天在宿舍抱怨听不懂、练不会,画的水母像蜘蛛。有天中午他坐在宿舍床上,垫了块画板练素描,说是下周要交的命题作业,完不成还要加量。
“你们说,这科学吗?”程希转着手里的铅笔,画纸一片空白,“都完不成了,还加,那不更完不成?”
“第二十遍。”他的上铺朝下伸手比了个二。
“就是不科学呀。完不成还加,那不更完不成了。”
“二十一遍。”上铺探出一颗头,“算我求你,随便画一个,还兄弟们一个清静。”
“随便画是怎么画?”
“看命题,第一反应想到什么,就画什么。”
“命题是‘水’,山水山水,我只想到之前画过的山,我他妈画个山当水?”
“总比加作业好咯。”上铺缩回他的褥子里,蒙住了头。
于是陈向然洗完澡,从阳台进来就看到一地颜料罐,和程希画的山。
他用毛巾搓搓湿漉漉的脑袋,扶膝半蹲,看着自然起伏的山峦。看得出程希练过风景图,实实在在遵循了绘画技巧,不算出挑却中规中矩,差不到哪去。
他笑了笑:“画水?”
程希停笔抬头,开始装哭:“陈向然,你丫也笑话我。反正我这离题的画肯定不及格了,被骂就被骂,爱咋咋地。”
“那我涂一涂?”
“涂呗,都报废了有啥关系。”
“笔给我。”
陈向然一时兴起,拿过程希的画笔,在他画好的山上又来来回回涂了几笔。
涂画的方向变成横向,颜色化深,轮廓也发生细微的改变。他又蘸了白色颜料,在那山峦和蓝天上沿着刚刚的纹路轻轻添上几笔。程希瞳孔逐渐扩大。整座山在他的点睛之笔下就这么神奇地荡漾起来——他把山变成了水中的倒影。
“哥!”程希差点给他跪下,“你也艺术生?”
“我?”陈向然掀开毛巾瞥他一眼,又放下,“不是。”
“那也太可惜了吧。有空教我,别浪费了啊。”程希都替他急了,“你要是来我们训练班,准是熊大眼里的香饽饽。”
那时舍友间还生疏,陈向然只是笑笑。
“熊大”是程希的美术老师,绰号实则和他本人没有关系。是他有一得意门生,擅长模仿,故意把绘画风格整得与他七八分相似,讲话声音太像动画片里的熊二,得了“熊二”的绰号,进而私底下称这个老师为熊大。
此时陈向然在宿舍里,与程希面对面坐着,打听上课的时间地点。
“熊大学生多,分班上。晚上上课,周末四堂,是重复周二到周五晚上的内容。上课的地方在仁安路那边。你可以跟我一块儿过去。我家司机那速度,四十分钟能到。”
“学费呢?”
“学费是固定的,按月算,任何一节课都可以去听。”程希写了一稿纸的信息塞给他,“我就比较惨了,我爸现在连周二和周五的习作时间都要我去。说多去几次,才够本儿。”
想来,最近的夜晚,似乎常常在宿舍看不到程希。
“周末带上我。”陈向然说。
“熊大”本名陆引,长得和和气气的一位中年教授。有些美术教授爱雇佣自己的得意门徒教课,提前过上退休生活。陆引不一样,他像是对教课本身感兴趣,喜欢把感性的艺术引导和硬性的统考公式结合着讲。
周末一天两堂课,上午讲解,下午实物临摹。陈向然用不了一堂课的时间,课到中段他就完成了素描习作。
正要松口气,画上“唰”地冒出一个阴影,陈向然吓一跳,猛回头,看到陆引恶作剧得逞的笑。
他笑起来像个老顽童,脸上的纹路挤压出涟漪的形状,摸着下巴刺喇喇的小胡子说:“你对光影很敏锐。”
陈向然捋捋胸口,低声说:“魂要被您吓出来……”
“画得快,线条干脆……”陆引眯眼端详起他的画来,“才小半月,进步挺大啊。”
陈向然放下画笔,等他摇头晃脑地欣赏完。正要交作业,只听他说:“你跟我来。”
其余人仍在练习,陈向然突兀地从一众学生中穿过,跟着陆引去到里间。这个里间大约是他的书房,书架上有美术相关的书和少量其它书籍,电脑桌上放着绘板。剩余三分之二空间,一眼望去五颜六色,墙上、地上,沾了洗不掉的颜料,摆满绘画用具。
陆引给他备好画纸,摆正座椅,让他坐下。
“你基本功不错,可以同时进行色彩练习。”陆引咚咚敲两下画架,“随意来一幅让我看看。这些工具都任你用。”
颜色。
地上、墙上、桌上、画上、罐子里,整个空间都是颜色。
陈向然小心翼翼穿行在色彩中,不想染了纯白的休闲裤,便卷起来,坐在凳子上。画架高度正好,他端起刚洗好的调色盘,从颜料罐里调出几种颜色,朱红、堇紫、水蓝、草绿……清兵点将般列作一圈,再拿起画笔排兵布阵。
陆引坐在电脑椅里,拔了椅子下的杆子,就当作摇椅摇起来,视线偶尔落在他身上。
“是叫……向然?”
他专注于调色:“嗯,陈向然。”
“向往自然,”陆引望着天花板,晃着椅子,“好名字。”
“谢谢。”
“我听程希同学说,你成绩不错,人缘好,会什么萨克斯、钢琴……噢,还会打网球,有机会咱切磋一下啊。”他自顾自念叨,笑得小胡茬一颤一颤的,“现在啊,对艺术的热爱真是很稀贵了。”
陈向然专心作画,没有回应。
“上次,程希同学的作业,那改笔重,调色大胆,跟程希同学一点儿不一样,还想蒙混过关?哈,你们这点小心思,”陆引指指他,像是很得意,眼底发亮,嘴角像他的尾巴一样快翘到天上去。
在他自言自语的间隙里,陈向然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
纸上是一片五彩的花田,那些花像是有生命一般,伸展枝蔓,张开花瓣,画中央留了一寸形状不明的位置,他要画剩下的部分。
一只蝶。
陆引的影子这时缓缓出现在画纸边缘,苍白和淡褐上漫过一弧黑灰,倒是贴心地没挡住他的作画区域。他只三两细笔,徐徐勾勒,圈画出一只……半只蝴蝶。一片翅膀、一根卷须,色彩和纹路宛如一个微小的幻境,像它周围的花一样,看久了让人有晕眩之感。它与这彩色的花田融为一体,若不细看,险些看不到它。
“很不错的意境,让人心旷神怡的用色。”陆引摸摸下巴,点了点头,“画完了?”
“画完了,老师。”
“半只?”
“一只,被挡住了。”
陆引顿了顿,又观察两眼:“蝴蝶,融入了花中?”
陈向然笑笑,像是默认。
陆引不急着说,微微弯下腰,指尖探向反光的颜料,悬在那蝴蝶上方,在空气里描摹蝴蝶完整的模样。半晌,他笑着缓缓道:“是融入,也是吞噬,对不?”
陈向然没有接话。
陆引没过多评价,直起身,摸着下巴上卷曲的小胡子:“很美的花,很美的蝶。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
“我现在不是么?”
“哎,你现在是我的学生。”陆引拍拍他肩膀,“做我的弟子,我就带你到我们协会画展上观摩学习。只要好好练习,也许有一天,你的画也会出现在那上面。怎么样?愿不愿意?”
陈向然倏然来了精神,想都没想,便说:“愿意。”
陆引说,下周五下午四点半,从海中坐公交到离这不远的明溪站,再走一段到市中心,就能在中心大厦一层看到他的画展。如果陈向然想同他学画,可以在这个时间光临,他会在那等他。
陈向然眉间喜色消失,目光沉了下去。
学校封闭,不到周末不放人,也不让连续请假。况且路途遥远,没有程希的顺风车,来回奔波要费不少时间。
他踌躇很久,刚探出的须子又缩了回去。
房间里寂静无声,直到大厅的学生挪动椅子。下课了,他们要离开了。
陈向然放下画笔,也站起来:“我去不了,陆老师。时间问题。”
“那可惜了。”陆引沉思片刻,“嗯……什么时候能来了,可以给老师打电话,老师随时欢迎。”
结束课程时还是下午,程希这小少爷在车后座上睡得像只死猪。嘴巴微张,就差流几摊口水。于是他家司机把车开得慢慢悠悠,到海中校门口,一**蛋黄已悬在灰黑的教学楼之后。
他把今天当堂画的素描带回来了。陆引给了评语——只有评语,没有分数。是关于光影透视的技巧,以及他对于绘画意境的看法,结尾说:下次我们再说说你那幅花蝶。
他喜欢这样的评价。
学校人少,校门口空空荡荡,落叶被风撩着滚过。这个时间教室没开,宿舍也只有程希……
陈向然想起了什么事,摘了书包塞到程希怀里,转身跑进了后街。
“去哪儿啊然哥?”
“帮我把书包拿回去,谢谢了。”陈向然跑远了
经过齐怀生驻唱的酒吧,他进去打听了一下,人不在,才直不楞登奔向巷头酒吧。心里雀跃。
齐怀生真的去了巷头?
他推开酒吧的门,风铃叮铃铃响。谭持在吧台喊了声欢迎光临,抬头一看,四目相对,是老熟人。
店里的氛围与先前大不相同,几乎满员,他先前的“专座”也被谭持清理掉画具让给了客人。每张桌都在玩不同的桌游。听谭持说,是李荧的主意。酒吧是娱乐场所,总得来点花样。
“除了桌游,就没别的?”陈向然探他口风。
“喏,那一角舞台,专给小齐搭的。”谭持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他说是你十八般武艺求着他来的,我就奇怪了,你怎么也不像会求人的。”
这种幼稚行径,陈向然只能付之一笑:“谭哥了解我。我不跟小齐那种人一般见识。”
说着他看向那小舞台。
话筒立在台前,与谱架并立,电线一团乱,连接了音响和插座。人也许刚走。墙根下还倚着一把吉他,吉他负了伤,有磨损的痕迹。
是齐怀生那把。
“吉他怎么在这?”陈向然问。
谭持看都没看一眼:“小齐留下来的,让我给他修复外壳。我以前做过木匠活,修这个不难。”
“他今天来唱了?不唱到晚上?”
谭持沉默了几秒。
“他被一个男人带走了。在门口打了一顿,直接拖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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