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背着光,投下一身阴影,显得脸更沉闷了。仔细一看,他腿脚不大灵活,偶尔的歪斜显出一丝滑稽。其他人让开道,他们便隔着这条人道相望。
还是老样子,那个雨夜共伞的一时密切,在阳光下一照,就仿佛被两个少年的骄傲灼烧,蒸腾消失了。
“又见面了?”齐怀生先开口了。
“这不还没还你毛巾呢。”
齐怀生微微颔首,盯着地面,嘴边飘着刚抽的烟雾,薄薄一层灰白色,模糊了发出的两声笑。他边笑边扔了指间的烟头,碾灭,动作干脆,好像瞬间就变得不需要了一样。
“腿瘸了,没上课?”陈向然挑起眉。
齐怀生听出了调侃:“上着呢。”
“有人说你不补习了。”
陈向然一句话,齐怀生迎来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避开这些视线,刚刚端烟的手揣进兜里,声音很小,闷在喉咙里:“草……姓严的又多管闲事。”
“干嘛不上啊?”
“你也准备多管闲事?”
陈向然一手叉腰,老样子撒泼:“你无视我的要求?”
“我不需要向你打听人了。”齐怀生闷闷地说着。
陈向然还想把玩笑继续开下去,就像他们先前那样针锋相对的游戏。但他又知道,齐怀生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说过,打听那位他所欣赏的萨克斯手,与他的“另一个前途”有关。大抵与音乐、与“一生不能舍弃”的理想有关。一个萨克斯手,打不打听不重要,但如果他所谓的不再打听,是他再也不会拾起那把吉他、在深海般的湛蓝里歌唱……
而他分明有着那样的天赋。
少年人的自尊心横亘在中间,陈向然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不会了解他背后的世界,就像他也从没交出过心里那片深海。他隐隐觉得他们之间被什么东西隔开,只是偶然地出现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才有一步之差的接近。
“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他在下逐客令。
“有事。”
“什么事?”
“毛巾我不想还了。”陈向然无赖似的摊手,“你毁约。”
“毁什么约?”
“你答应我给谭哥他们揽客,可你不唱了。什么不能舍弃的东西,”他顿了一下,摆摆手,“也就这样。”
齐怀生眉心一压,眉峰一耸,刹那间恼怒。手轻轻一挥,一群人便活动着筋骨朝他包围过来。
陈向然后退,沉着地微笑:“生哥是想白白打听,不是想放弃。”
他还是那只和景物融为一体的花蝴蝶,故意话里藏话。齐怀生眼神复杂地盯了他很久,苦笑出声,下一秒,一群人呼呼哈哈涌上去抓人,陈向然转身就跑。
申恺还留在原地。
他抖了抖腿,裤腰间的十字星挂链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他朝某条巷喊:“可以出来了,小叶。”
叶知从一辆手推车后面出来,手里提着东西,远远看陈向然他们闹腾,用手遮遮脸上的阳光。
远处的人被火热的夕阳融作一团,一下滚进一条侧巷,通往小镇上唯一的那条河。她记得那里是一片荒草地,横过一条废弃铁轨,和早就老朽塌方的隧道,河这边则是大大小小的工业园区和废铁厂。
“你支开他?”叶知看着齐怀生。
“嗯。”齐怀生看向她手里提的袋子,“又什么事?”
“外伤药。”
“我有。”
“这个牌子药效好。”
“很贵吧?”齐怀生眯起眼。
申恺左看看,右瞟瞟,生哥什么脾气他了如指掌,气氛不对,主动当起和事佬。
“来,小叶。”他这么称呼叶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这个重,我拿。”
“谢谢恺哥。”
申恺:“小叶,生哥是关心你,怕你多花钱,生活费不够了怎么办。”
“没事,不多钱的。”叶知只怯怯地看着齐怀生,“够用。”
齐怀生听她轻声细语,到后面蚊子哼一样,驳斥不下去了,轻轻动了一下伤腿——他先前就伤过这处,被那些小混混偷袭的。康复之后,在潮湿的天气里还是偶尔犯疼,齐卫平老同志再补这一棍,就是在蝉翼上穿针,轻而易举就能让他重新伤一回。
老父亲骂儿子脆,毕竟他是一位老渔民,一半以上的人生都在那片生他养他的海上度过,遇到的来自自然的鞭笞绝不比这一棍轻。齐怀生不敢解释,父子分离的时间里他从来不提自己过着什么生活。可齐卫平不知哪来的兴致,去石中参加了一次家长会。
然后是那次偶然的现行,那天他逃了化学课——他从来不听石中的化学课——到巷头酒吧驻唱。
……
“没人知道吧?”齐怀生瞥了叶知一眼,没头没尾问了这么一句。
“没啊。”
“跟陈向然什么关系?”
叶知生性敏感,被他这么淡淡地一问,脸上霎时飘了一片红霞,话都不利索:“就……就同班同学啊。”
“他追你?”
“没有。”叶知又赧又恼,平时淡薄游离的神色全无,生气地不看齐怀生了。
齐怀生叹了口气:“你好好遵守我们的约定,别的事我管不着。”
“还是小心一点。”申恺站到叶知身边,低头用哄人似的语气说,“你们学校也太他妈变态,跟我们有接触的都叫‘勾结’,根本是瞧不起人。把你连累了就不好了……”
“啪”,齐怀生甩着伤腿给了他一脚,申恺趔趔趄趄从叶知身边退开,有些不满地揉了揉腿。
“钻狗洞,爬天窗,不干正事,就别怪别人瞧不起你。”
叶知疑惑地眨眨眼:“钻狗洞?”
申恺一愣,着急忙慌解释:“嗐,是他们,完全不顾我的劝阻,钻进你们菜园……”
“那天窗呢?”齐怀生追问。
申恺被四个字堵住了嘴,默默看他生哥,脸上就差两行泪。
叶知露出少见的笑,少女掩嘴弯起眉眼的样子确实动人,笑声像月光下潺潺的泉水,夜色里叮咚回响。给申恺看愣了。
“恺哥还是那么有意思。”她说。
申恺也跟着笑笑。
齐怀生看着他们两个,叹了口气,揉揉眉心:“要迟到了吧?”
“嗯。”
叶知转身离开,走出去十来米,齐怀生忽然喊住她。
“等等。”
叶知回头。
“把……陈向然的校卡,一起带回去。”
叶知茫然:“啊?可他没说……”
“带回去。”齐怀生说,“我和他说。”
陈向然在巷子里耳听八方。
他用尽一切“捉迷藏”的办法,只要让他们扑空,心里就有种莫名的愉悦。
沿着脚下的这条巷子往前奔,翻过一座铁门,就到了以前废弃的货仓。他踩着水管阀门和生锈的铁窗窗台,顺着水管翻上旧机房,再从房顶跃下集装箱顶部。他们来了,身手比他更矫捷。他从集装箱上跳下,没站稳,跌倒在泥土上。
跟这些人捉迷藏的代价,就是身上跌了好几处,跌得疼。但他在某一刻,貌似眷恋上了这种激烈到有点陌生的疼痛。
像是一种释放。
他灰头土脸地迎上了一个抽高的身影,齐怀生站在对面挡住去路。他的兄弟从陈向然身后来,两面包抄。
“跑哪去?”齐怀生朝他抬抬下巴。
“你猜我跑哪去?”陈向然抹去脸上的灰,歪了歪头。
齐怀生又一挥手,他的兄弟们顺着他的指向回去了。
陈向然忽而眼睛一转,趁他不注意往河滩的方向跑。齐怀生追上来,他便左弯右拐穿梭在集装箱群,翻过石砌的围栏,落在河边的石滩上。
他被集装箱的边角划破皮肤,又猛地摔进尖锐的砂石,踩着湿滑的河滩,膝盖磕在石头上。齐怀生也从上面翻跃下来,陈向然躲过了他的擒拿。
在学校里憋了这多天,他只感到兴奋。
他的童年是高楼、兴趣班、教室,是日复一日的阅读和演奏。没有一切风雨、荆棘、水流和土地。
原来人生没有疼痛竟也那么乏味,那么禁锢。
他手上见了血,流动的,粘稠的,染红了白色的碎石子。最真实的疼痛传遍每一根神经。只有这时候他才可以感觉到,砂石是尖利的,知道河滩很滑,河水冰凉刺骨。不是书上干巴巴的图片和百科文字,也不是日灯光下死寂的教室。他冷、他痛、他脏,然后他产生了解放灵魂的快感。
他因活着的感受而兴奋。
齐怀生把他从湍流边缘拉上来。他还想跑,齐怀生把他抓住,压倒在地上,狠狠锢住他,说太危险了,别往那边跑。
才发现他没有用力挣扎。陈向然被他裹在身下,那双乌黑沉寂的眼睛一笑,眉目飞扬,星夜一般。
他说:“跑这么久,腿疼吗?”
不挣扎是怕他再伤着。
齐怀生说:“不疼。差远了。”
“比什么差远了?”
“放弃。”
相视片刻,哈哈大笑,天地间宁静广阔。他们有种若隐若现的默契,此时只有草木和大山知道。
风吹乱了发丝,被汗水和河水黏在脑门上,陈向然知道自己一定狼狈极了,刘永凡恐怕整个晚上都要忍受他一身河里的腥臭味。齐怀生本毫发无损、一身干净,也和他一起滚到了河边,他的膝盖跪在他腿侧,光滑的鹅卵石漫了一层极浅的河水,浸湿了他的裤子。
“起来,我要迟到了。”陈向然笑着推他的胸膛——他胸口的衣服已经被汗濡湿,带着河边青苔的气息。
“还记得迟到?”
“快点。”
“别担心。”他不起来,反向下压,“校卡我让你同班同学帮你拿回去了。”
陈向然将信将疑:“什么同班同学?”
“你信我么?”
“信。”
“那就按你平时的时间回去就好。”
齐怀生似乎变得有点难缠。
潺河、荒草、废弃的铁轨、隧道、天边日落,他们并排躺在石头上,沐浴落日光辉。陈向然稍稍偏头就能望见山顶的大铜钟、寺庙、祠堂,想着庙宇里的檀香气。齐怀生身上就总有这种檀香气,他家里或许有人也惯于日常的祖先祭祀。
草根戳刺在脚踝上,石头冰凉地贴在腿肚子上。
他想起那天在艺考培训班,陆引说他名字好,是“向往自然”的意思。名字是外公外婆起的,他也不知道他们起名时,是不是真的想到这层意思。现在天人两隔,再问不到了。
但他喜欢陆引的解释。
铜钟长鸣,他们在声波的笼罩下闭了会眼睛。远山飞鸟,扑棱棱成群结队飞过高山,向沧海去。
他得到久违的平静。
他发现齐怀生像是他真实的另一个世界。只要在齐怀生身边,他的生命就不会是死气沉沉一片。
它会流动起来,像流水淌过鲜艳的花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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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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