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说这话时,眼神轻飘飘的。瓢虫飞走了,他的目光也随着去了虚空一般。
他的牙尖嘴利、和不真实的笑消失了。在齐怀生眼里,他平时的某些瞬间,能与申恺那种游戏人间的疯癫痴傻重合。这时候垂着鬓发,垂着肩膀,浑身上下都是松垂的,望着远方,柔软得一塌糊涂。
齐怀生的手把住他骨骼突出的肩,像给他力量一样,用力揽了两下。
“中午想吃什么?去我们学校后面吃。”
陈向然从虚空中回神,带着微微的笑意:“这才几点啊。”
“敲钟的来了。”齐怀生指指身后。寺庙的撞钟人已经就位,要敲响九点的报时,“回我家,再骑车去石中,要很久。”
“那也不需要两个小时吧。”
“两位,站远点儿啊。”师傅在擦拭撞钟木,跟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离钟远点,免得震伤耳膜。
他们在附近游荡,站在巨石上看撞钟报时。等撞钟人完成任务,下坡远去,他们围绕着极巅亭四根红褐色的支柱追逐两圈。又走进亭子里,摸摸铜钟上的浮雕,读课文一样念出柱子上的经文。
下山时太阳已经来到了头顶,影子被揉成深灰色的面团,跟斑驳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周边的黄绿色渐渐消失了,石板路尽头变成水泥地,他们又回到熟悉的街区。
午餐光临了一家海鲜店。一进门,餐桌烟气弥漫,食客的汤汁摇曳生香。那些虾蟹海蛤用酱汁长时间腌制过,卤香浓度正好,掩盖不住肉质天然的鲜美。
捡张桌坐下,陈向然满含期待地勾选了三道,齐怀生一把夺走他的点餐单,涂去了其中两道。
“别这样嘛,这顿我请。”陈向然伸手抢点餐单。
齐怀生一躲,修长的手臂把菜单高举过头顶:“你再把胃吃坏了。”
抢来抢去,惹得周围侧目。比手长,陈向然从来没有赢过。最后端上来的只有一只梭子蟹,还很小,壳上三个黑色圆斑,像个大几号的蛾子。整只蟹被齐怀生偷了三分之二,他只好骂骂咧咧地蘸上酱油芥末,吃了剩下的蟹膏。
两个人都吃得很慢,牛筋丸子在酱碟里滚了又滚,小心翼翼啃咬,担心酱汁喷薄出来。吃到盘盘碗碗清光了,再多喝几口荞麦茶,谁也不想结束这一天。
吃完回齐怀生家换身衣服,就该回去了。
陈向然把校服从阳台收回来,在屋里直接脱了休闲服,换上校服。齐怀生背对着不看他。直到他说:“我走了。”
齐怀生回身看他——他站在窗边,在白茫茫的日光里扣完最后一颗纽扣。校服宽松地套在他身上,看不出昨晚那种惊心动魄的瘦削。今早在他面前露出的柔软也一洗殆尽。
他送陈向然到门口。
防盗门“咔哒”一关,整间屋子又安静下来。
厨房排气扇忘了关,呜呜地响。
屋子方位不好,白天不比夜晚明亮多少,齐怀生不爱亮灯,省些电费。最明亮的光源是身后厨房的玻璃窗和排气扇。那是东向,柔白的光从扇叶的缝隙倾泻进来,尘埃浮游。
他只拿上火机和一根烟,就出了门。
绕过一条巷来到某家门前,这个防盗门比家里的更加老旧,没装门铃。齐怀生“咣咣”砸了好几下,隔着两道门听到一声:“谁啊”。
门打开,一张憨厚的脸从门里探出来。
“老何。”齐怀生叫他一声。
何晋一下笑开了:“生哥啊,进来吧。”
齐怀生跟着进屋,顺手关上大门。
这片居民楼的格局大同小异,连红木椅、木茶几的陈设都是一样的。何晋去厨房里倒茶。厨房一片茫茫的光雾,勾勒出他蓝色羊毛上的绒丝。
“你知道么?”何晋说,“阿恺最近,行情还越来越好了。真够会的,哥们儿服气。”
“他在干嘛?”齐怀生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杯,放在茶几上。
“这回这个谈了小一月。好家伙,还一中的。他现在要分手了,惹得人女生从市区跑来,校门口站了一天。”他拉着裤管坐下,“后勤的张老师把她送回去的。女孩走的时候把阿恺全家骂遍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唉呀……”
齐怀生吐了口薄烟,白丝丝的,飘到天花板昏暗的挂灯上。他想起申恺把他放弃海中的事告诉了陈向然。
那小子答应过不提这事,突然食言也是让人意外。
“先不说这个。”他在玻璃缸边敲去烟灰,“你怎么样?没什么大问题吧?”
“医生说就是压力太大,要适当调节什么的。”何晋拿起热水壶,咕嘟嘟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没事儿,就是入睡前和刚醒的时候,容易有幻听,正常的。”
“有什么调节的方法?”
“医生说注意作息规律,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什么的。然后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放下手里的杯子,认真地竖起食指,“远离影响源。以前都没发现,我每天作业还没开始写,就烦躁得像条虫。后来发现是我爸整天指东指西地挑刺,翻我旧账,不停问我是不是又想退学。自从我骗他晚上在你家学习,晚点回家,感觉好多了。”
齐怀生:“……不跟你爸沟通一下?”
“你跟你爸能沟通啊?”何晋反问,“结果好就行,反正……事儿都是自己的,对吧?我现在也睡得好多了。”
自从被他爸带去工地“体验生活”,何晋就有点不一样了。齐怀生轻扯了下嘴角,又吸了口烟,火星微亮。
“幻听出现的时候,你怎么解决?”
何晋说:“没办法,睡觉咯。跟幻觉和解,接受它,反而让自己平静下来了。”
“那要是上课呢?”
“上课还幻听?”何晋被水呛了一口,咳了两声,“别的时候出现幻觉,要考虑是不是精神疾病了。或者按医生说的,也可能有过创伤事件。”
齐怀生沉默了一会,重重吸了一口烟?
“那怎么办?”
“看医生吃药呗,能怎么办——哎,你怎么了?”
齐怀生这根烟抽得很快。
医生的建议有效,但光是调节作息,陈向然便不可能照做了。他不可能在周围人起床读书写作业的时候不为所动。
烟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汹涌。连何晋这样的烟鬼也愣住了,但他没说什么,默默把能开的窗都推开了。
烟头快烫到手了,齐怀生才舍得把它碾灭在烟灰缸里,吐出最后一口。
然后伸手问他再要一根。
陈向然火速绕进宿舍楼。一楼的宿管头上盖着报纸遮光,睡得正香,他悄步躲过,顺利上了楼,关上宿舍门。
宿舍里只闻风声,阳台外的天飘着淡淡的橙黄。已经是傍晚了。
一切温度和吵闹都隔绝在街道的另一头。宿舍里很冷,白色砖墙发潮、发黑,阳台角落有个低矮的铜色水龙头,周围蔓延着黄绿色青苔。学校的气息开始占据大脑时,他才发现自己对上学有多么厌倦,甚至厌恶。
好在还有齐怀生讲的那些古老的故事,执拗地、温柔地、也摇摇欲坠地支撑心里的一角。
他掏出手机,打开来电记录,密密麻麻二十来个未接电话。他拨出林岚的号码——在山上的时候他就已经作出一个决定,今天就要和林岚说清楚。
忙音只响了三下,他又挂掉了电话。
他发现自己又进入某种循环。
不愿林岚伤心,因为她这么多年不容易。但他想做的任何事似乎都会令她为难,她诉说自己的劳累,然后陈向然让步,一切如常。他无论做什么、怎么想都不会正确,不会有结果,日复一日在这样的循环中。
电话刚挂,那边好像一直守着电话似的,很快拨了回来。铃声响起,陈向然迟疑了一段副歌,才接听起来。
“喂妈——”
“向然,对不起啊,对不起,妈妈给你道歉。”
林岚声音沙哑,有鼻音,带着比平时更多的疲惫。陈向然愣了。
“妈妈应该事先和你说的。妈妈道歉,但是你不能不接电话,好吗?”
那二十来个未接来电,全是林岚的。都是在陈向然下午放学后打来的。海中的作息时间林岚了如指掌,这两天周末,打得尤其多。
头两个电话没接,是陈向然心里有气,后来纯属是错过了。这两天又和齐怀生在一起,有时干脆将手机丢到了一边。
他愣着沉默。林岚接着说:“然然你不知道,学艺术太辛苦了。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咱们安安稳稳的就好了,别走太远。能规规矩矩过一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你现在不懂,有些事听听妈妈的,将来才不会后悔,知道吗?”
他怎么可能不懂?
齐怀生讲的古老故事又在心里回荡。谁也不知何处才是安稳,谁也不知哪条路才是活路。
“知道,妈。”他这么说。
“比赛好好参加,到时拿个北京学校的降分,读个金融专业,把职业证考到手,一切就妥了。妈妈在证券公司有熟人,你一辈子都不用愁。你喜欢画画,以后还可以学,妈妈支持你的爱好。”
“知道了,妈。”他还是这么说。
原来林岚已经为他设想了那么远的路。她总是这样温言相劝,带着疲惫和倦弱。好像只要这么计划好,他的一生都会像城墙一般稳固。
她很强,工作起来雷厉风行,领袖做派,在互联网公司已经当了多年主管。但自她离婚以后,却又总是像这样,担惊受怕的样子。
母子聊得不久。林岚连时间的掌握都是精确的,不会有多余的寒暄。确认与他沟通成功的时候,就差不多该挂电话了。
走廊上行李箱的声音骨碌碌由远及近。程希回来了,“砰”地撞开虚掩的宿舍门。他一进来,看见陈向然,状似沧桑地叹了口气:“熊大想找你呀。”
他在说陆引。
“怎么了?”
“我和他说你不艺考了,原因也说了,说你不参加会处分进档案,他也理解。但他想找到你,说他承诺过要和你探讨一幅油画。”
陈向然差点忘了,那幅花蝶还在陆引的画室里。
他没有正面回答程希,从柜子里掏出钱包,取了些现金。
“哇哦,你那么多钱呢。”程希凑过来,两眼放光,“哼,我爸就从不让我支配这么多钱。你这是要抽多少?二、四……一个月的培训费,你要回去继续画吗?”
“熊大不放假?”
“嗐,你看我这脑子。”程希猛拍脑门,“期末了过年了放寒假啦!哎不对,那你拿这么多钱干嘛?充饭卡也不用这么多吧。”
陈向然看着他猴一样蹦,嘴里机关枪似的蹦出一堆闲话。
他什么也没说,把钱折了两折,关上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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