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友叽叽喳喳,完全没注意到他。
“你们认识他?”
陈向然突然发问,七个舍友魂被吓飞,阳台不过一丈见方,相互一撞,口杯水瓢、瓶瓶罐罐叮铃咣啷滚了一地,所有人忙着捡起来。
“然哥,”程希猛喘几口,砰砰拍打胸脯,“咱下次出点儿人声,行不?别鬼鬼祟祟的。”
“你们认识那些人?”陈向然蹲下去帮着捡,一边追问。
程希告诉他,是石川中学那边的混混,最近常往海中这一带乱窜,学校可能什么时候就要彻底禁止学生外出了。
陈向然说他混他们的,不招惹他们不就行了。程希才说,有人被打了。
被围攻的是学校风纪自管委员会的高二学长。据这个学长说,是他们风自委内部某个高一的“老好人”,跟石川中学人称“生哥”的混学生有勾结。陈向然知道这个“老好人”,叫纪封道,太过优秀,各方面无可挑剔的“完美”学生。所谓枪打出头鸟,这个纪封道经常成为话题。
因此没人相信这事,但校领导总归是要警惕,宁可禁闭三千,不能放出一个。
比起这个人,陈向然更好奇“生哥”。想起那双燃烧的眼睛,饶有兴趣:“混学生为什么听他的?”
“假的,肯定假的。风自委是什么?俗称校规锦衣卫,学校的看门狗。纪封道想当会长怎么都不可能跟生哥那种有交集吧。”程希刚收完衣服,放下撑衣杆,进屋里,把衣服往行李箱一股脑塞进去。
“咚咚”两声叩门:“风自委巡查。”
来了。
陈向然一回头,就见两个戴红袖圈的人走了进来。
宿舍昏暗,只有阳台透进来的几道被树叶筛过的光——看不清那两人的脸。
他自小有爱幻想的“毛病”,因而常常走神发呆,思绪一闪,徐徐悠悠去往另一个世界。
就譬如此时,他正把那两人看作阴影中饥饿的兽。
他们两眼精光,四处嗅闻。在四号柜子上嗅到残肉的味道,互相耳语了什么话,咧了咧嘴,像月夜枯树下两只微笑的山猫。山猫在板子上刻下爪印,发出难听的刮擦声。
“4号床程希,扣两分。”
……
人都走了,程希还愣在原地。整个宿舍跟着他沉默很久,互相交换着眼神。
最后还是程希自己低骂了一句“神经病”,行李箱暴躁地踹进床底。
都是这所准军事化学校的日常。
从凌晨战斗到入夜的每一天,叠成豆腐块的被子,一个褶也不能留的床单,从高到矮摆放的洗发水瓶罐,从长到短排列的毛巾。别的宿舍为一根头发、一片纸屑扣谁的分而争长短,也就这个宿舍还算和谐。陈向然经过这两个月,大抵认命了。
“两分,扣什么?”程希的上铺弱弱地问。
“柜子脏加违禁零食。”有人这么说。
“应该不是肉干,就是块污渍,不用点高碱性的洗洁精哪擦得掉?”
“高碱性,咱这有卖?”
“同情希哥两秒……”
舍友们嗡嗡吵闹,陈向然塞上耳机,裹好被毯,偷摸摸遮住手机和耳机线,躲进床铺,拿出题册准备写。
这些日子换季,山里气温降得快,风仿佛受伤的巨兽,呜呜地伏着山地哀鸣而过。阳光苍白地氤氲在阳台门口,光影发灰、发青。
怕是又要下雨。
他望着外面的天,想起某个反向的天气预报,觉得下次可以让他播报一下。
他又逗笑了自己,怎可能会有下次。
手机呜呜振动,他从被子底下掏出来,亮屏——是母亲林岚。
他翻身下床,电话得到厕所里接,宿管的眼睛是白天的显微镜、夜里的红外线,随时可能把人扫描进档。
“向然,吃过午饭了?”
声音听上去心情不错。
“嗯,吃过了。”
“在学校还好吗?妈妈刚刚才知道你又拿奖了呀,还有板报,家长群在夸你。嗐,弄得妈妈挺不好意思的。下半学年有什么比赛,尤其是省的,都去参加一下。对自主招生有用的。”
“不过学习可不能落下啊,咱们下学期要分去理重点的,分数得够。”
林岚很能说,经常用“咱们”、“啊呀”一类的词语,显得他们之间有多么亲近。她兀自言语,不怎么停下来,他时常插不上话。
厕所很窄,上方有个天窗,他就那么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四方天。
“我……不参加了吧。”
“不拿几个奖,你从小学这些东西,不是浪费了?”
“不是您说的,学这些为了陶冶情操么?”
“也要多多展示自己嘛。你是妈妈这辈子最好的作品。”
“那……”陈向然吞咽了一下,顿了两三秒,“艺考的时候展示呗。”
“艺考啊……”
提到艺考,对面不出所料地沉默了三秒。
“然然啊,你想艺考的事,别轻易和人说。大都成绩不好的才转艺考呢,说出来让人奇怪。况且,艺考也要好好读书呀,我们先把书读好,行吗——哦,你们班主来信息了。唉你看,这次期中考又……”
他曾发现过一件事。关于他无法控制的幻想。
经过反复验证,他几乎可以笃定,在林岚训话的半分钟内,他的鲸鱼会来。他观察过它——在黑暗的深海时隐时现,模糊不清——因此他只能确定它是蓝色,不确定它的品种。可能是座头鲸,因为它会咿咿地唱歌,自深海向上游去,因为浅海有阳光,还有天空。
起初他觉得,只是他不由自主的幻想。后来成了条件反射,周围任意事情都可能成为开关。让他暂时回到吟唱声中去。
聊完电话,午休铃声响起,所有人按规定都得待在床上。身体任何部位不可超出床的范围,包括将小腿垂在床边。
陈向然往枕头上一躺,被毯蒙住头的一瞬间看到一抹棕红色,一下掀开,看到在床头倚了两天的雨伞——还没还给修车铺。
下午五点半到六点半,是学校规定的可出校一小时。超过六点半回校便又是扣押校卡,加一桩处分。
陈向然将校卡扔在门房桌上,从门缝一钻,便从象牙塔入了闹世。
天色滚烫,浑厚的云层压不住夕阳余晖,金光熔化了云朵的轮廓。下班放学的晚高峰时间,白领、学生、工人混杂着穿过长街。陈向然在人潮中轻盈地穿梭。
远远的,人流中钻出一群好不和谐的人物。
这些人没有工作服,也不穿校服,仿佛不属于任何地方的游民,在街上突兀地行走。陈向然顿了顿脚步——那个吊儿郎当依旧穿得很酷的是申恺,神色沉闷、不怒自威的高个,是齐怀生。
他笑了,毫不回避,甩着手上的雨伞径直走去。
直到那群人个个瞳孔收缩,反应过来,纷纷挡住他去路。
就料到是这样,他停下来,头一摆看向别处,肩上的伞晃了一晃。
齐怀生看到他,眼神微变。
少年这回穿着清爽的蓝白校服,头发没有发胶,随风软软地飘。也没有化妆,五官轮廓比上妆时英朗了几个度。眼皮松垮地耷着,眼神仿若飘在世外。他两脚同肩宽自然地站着,仿佛在等他们让开。
“靠……那个妖孽,”只听申恺咬牙,低低地嘈了一句,“特么居然是海中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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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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