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庙里追逐了一圈,进过所有大殿,也不管人家神佛掌司何职,拜就对了。陈向然每次许完愿,都会和齐怀生对上目光。只一瞬间,他又挪开了眼。
第七次的时候,齐怀生正要解释什么,陈向然“哦”一声恍然大悟。
“怎么了?”齐怀生眨眨眼。
“去一趟小卖部。”
“啊?”
小卖部很简陋,像个小报亭,生锈的铁闸门,剥落的漆墙。因为雨季,还飘着潮湿土壤的气味。这里卖零食、檀香、冥币、蜡烛、香炉,和其他首饰、纪念品。
陈向然向店主买了一个吊坠,金棕色的细链,末端坠一地摊玉石,形如挂锁,色如琥珀。看介绍,这东西有个愿望锁的噱头——把吊坠挂在愿望的对象上,会更加灵验。
“干嘛?”齐怀生看着他把坠子戴在自己脖子上。
“不许摘,一直戴着。”陈向然摆正了坠子,满意地打量他。
齐怀生似笑非笑地扯扯嘴角:“一直戴,方便半夜勒死我?”
玩笑有点冷,陈向然不想接:“意外地适合你。”他伸手撩动那条挂链,“嘿嘿,更像黑.老大了。”
“……草,真以为我有什么小弟?”
“晋哥告诉我了,你得护他们,才对外这么说。”陈向然两手枕在后脑勺,脚尖拨拨地上的花瓣,声音变得闷闷的,“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哪样?”
“别人有事儿,你都替人挡?”
话里一股淡淡的酸味儿。齐怀生猜来猜去,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不是。”他说,“开始是因为申恺,和我自己。”
“你和申恺?”
“在那边没有父母撑腰很危险的。那些学生混混、社会人,他们会觉察到的。拦你一次、两次,还没有人找上门来,你就永远被盯上了。”
齐怀生:“以暴制暴不好,但有时候就是很有用。至少要学会用才好。装作身后有很多很多人,把名声传出去,那些阴沟人做事就得多想两步。”
“话是这么说吧,”齐怀生笑笑,“有时候说不定装着装着,懂了道上规矩,好像真成了个二痞子。”
陈向然想起那天在派出所门口,那个妆容艳丽、姿态万千的女人。
“申恺的妈妈在他身边吧?”
“母子俩各走各的。跟流浪没区别。他就老惦记着去找他爸。”齐怀生把玩着胸前的石头锁,不自觉露出点笑,“还找呢,他这个爸说不定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样……”
也许单单由血缘建立的关系,有时也很脆弱。
人们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都包含他们自己的苦衷,和私心。陈向然想,林岚是不是多少也怀着这样的私心,或是苦衷呢?
“锁挂我这干嘛?”齐怀生明知故问,“愿望跟我有关?”
“当然。”陈向然下巴微抬。
他没有说,其实许的愿望都跟他有关。希望他平安、顺利、快乐,希望他身边的所有人也平安,一切能用的祝词都用在他身上了。他没有为自己祈祷任何事。
“那你呢?许了什么愿?”陈向然期待地看他。
“什么也没许。”
陈向然突然敛笑:“你这么没劲呢?”
“我打小来庙里都不许。”
“为什么?”
“不求神明,自己实现,才比较酷,对吧?”想起小时候他总有种怀念的愉悦,手里紧攥那颗石锁,“再说你都帮我求过了,今天满足了。”
“我确信你是真没劲……”陈向然摇摇头。
中元节就这么来临了。
传说中这一天,是在外漂泊的亡灵叶落归根的日子,子孙后代唱曲、上香、游行、放灯、制作供品,为祖先点亮回家的路。这个节日最让人感觉到时光的“流逝”,过往和当下的一切人事都在慢慢逝去,成为纪念,也成为遗忘。
齐怀生去跟黎斯谈生意,要他来一场半小时的演出,就唱《四郎探母》第八至十折,从探母唱到别亲。谈拢了时间,齐怀生坚持给他钱,但黎斯拒绝了。
齐怀生眉心微蹙:“啧,唱了就给呗,不至于演出费都给不起。”
黎斯扭头就走,举起手摆了摆,说给得起也不要,他不收熟人的钱。
现在早没有以往复杂的仪式,齐怀生带他到母亲和爷爷坟前,摆了两份供品,镇上买的,都是五彩包装的糖酥,祭拜专用。他蹲在坟前,扫去碑上的尘土,在心里把陈向然介绍给母亲和爷爷。
他刚刚意识到,陈向然于自己已是如家人般的存在。
换作以前,坟前祭奠需要早中晚更换不同的供品,据说对供品的种类、摆放还有奇奇怪怪的要求。现在很多流程被完全丢弃,齐怀生只需要将糖酥扔在坟前一天时间。带着陈向然离开这里。
听黎斯唱戏。
黎斯依旧唱老生,并坚持要替小弟的男旦位置。倒是老旦请来女生助力。
陈向然匆匆忙要坐在台下的长凳上。齐怀生将他拉了回来:“那儿不能坐人。”
“为什么不能?”
“不知道,我爸说的。”
仪式的规矩传到这一代人,连原因都不大记得了。但陈向然觉得很好猜,既是祭祖,许是亡魂的位置。
他有时觉得可惜,没机会再听姥姥讲述古老的过去,他的精神再没有熟悉的一方土地可依。神奇的是,他的精神随黄沙飘散,却回到齐怀生扎根的地方,在这个和老家极度相似的地方,重新生长。
齐怀生没说错,他的家好像也成了陈向然自己的家。
“去不去放灯?”齐怀生问。
“去哪儿?”
齐怀生没说话,牵起他的手。他们一路朝海边奔去。
今天的码头和海堤多了些行人,手上都抱着一盏纸做的莲灯。有的在码头边放,有的到长堤上,有的索性乘一艘小船,驶出了养殖场的海域。
齐怀生家有小船,是以前带着舱的、老式的渔船,零零星星还留着些出海仪式插着的彩旗,粗布所织,旧得崩出了丝线。
这船现在不做团体作业,只留着到海中央闲时垂钓。他们抱着镇上杂货铺买的莲灯,乘上了船。
两人悠悠划着船桨。陈向然回头远望,海岸已渐渐藏进了薄雾里。青山和房屋化作连绵剪影,在雾中摇曳如水墨。
他们驶出了养殖海域的出入口。
“到哪里去?”陈向然东张西望,“那边有人放……那边也有好几艘船。”
“我们去没人的地方。”齐怀生将船舵用力一扳,船便转过弯,往西南向去。
船只在四面广阔的海面上停住,清风徐来,水浪微晃。
“这里?”陈向然抬手挡了一下海风,“离别人这么远。”
“有我们俩就够了。”
莲灯中心有引线,引线通向下方的纸莲花,莲座的材料是硬板纸,方便在水上漂浮。
轻轻一推,莲灯便徐徐而行。荧荧烛火零星散落于水面之上。一盏一盏随着洋流的方向,从四面八方向着月轮升起的海平线,徐徐聚拢而去。
于是海若星空,小舟漂游在星河里。
“这回许愿了么?”陈向然看着灯飘远,直起腰来,船吱呀晃着。
“许了。”
陈向然快速扭头,注视着他:“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奶奶说的。”
他撇撇嘴:“狡猾。”
“你呢?”
“刚刚没许,现在许了。”
“许了什么?”
“希望我们都能考个好大学。”陈向然的目光在月色下,盈盈如玉石,“尤其是齐怀生同志。”
齐怀生眼皮一抬,望着烛火和渔火交织的逸景,手不自主地抓抓脖子上的石锁。
手放下,石锁轻轻地荡了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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