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你站住!
齐怀生从梦里惊醒,张嘴大口呼吸。线条微微起伏的手臂绷得很紧,冷汗流过颈间,没入宽松的灰色背心里,洇湿一隅。
他面向书桌侧卧,桌上台灯亮着,练习册还没合上,自动笔露着笔尖,卡在书缝里。
学了一天,晚餐后突然觉得累,碗都没洗先进屋躺会儿。一躺躺了两个小时。拿起手机,已经晚上八点了。
他揪着背心抹了把脸,坐起来,脑袋渐渐冷静,再回想方才的梦,已经一点想不起来了。唯独记得一幕——陈向然奔跑着消失在他视线里。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觉明媚的草木深处出现一个不起眼的黑洞,将人吞噬,他跌跌撞撞追去,也留不住人。
黑夜降临,心魔就会钻入梦境。他捂着心口,不由得想,或许陈向然说得是对的,他们总有一天要分离。陈向然坚持不了多久,他也快要随之坠入。
他的确自以为是地要拯救,拯救一个双相病人。妄想比拼病魔和爱谁能胜出。最后只会一败涂地,赔人折兵。
陈向然他……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他想。
太讨厌这种感觉。他攥着胸前的衣服。匆忙、遗憾而无力。
他起身去洗碗,题也做不下去了。下楼,绕过拐角一盏破锈的灯,打响小电驴。今晚是他的夜班,去县里某片区做巡逻。揪些窃贼、强盗,驱逐四处游荡的小混混。
有时困了,他在巷口席地而坐,倚着墙。也不敢睡着,压低帽檐,一手抓个硕大的铁皮手电筒,另一只手护着口袋,闭上眼睛,竖起耳朵,不然下一个被偷窃的就是自己。
其实,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就那么一部手机,两千多。齐越杰三年前送他的。推脱了很多次,还是敌不过生活需要。
三年,要是别人都该换手机了,可那里面还有些学习资料,和偷偷拍下来的陈向然的照片。照片起初是恶作剧拍的,后来积攒多了,看着满屏喜怒哀乐的神情,舍不得删,干脆建了个相册。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盯着人照片看的时间有些长了。
睡了会儿,就去大排档吃点什么。大晚上的,人还很多。地方太小,餐桌倾斜着放置,好腾地方,结果还是顶上了塑料门帘。一坐下去,食客间背靠着背、肘挨着肘,吃个饭都不能舒展身子。即便这样吵闹,流浪汉还是会在大门口铺几张报纸,挠着肚子,翻个身,蜷缩着睡去。等着第二天的剩饭菜。
齐怀生偶尔也会把剩饭菜送到这里来。粥啊、汤啊、排骨啊,用塑料袋分装,施舍这些居无定所的人。仿佛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慈善点”。
毕竟是县里口碑最好的大排档。齐怀生塞进角落里,找了一张学生桌,在那些少年鄙夷的目光里坐下,点了份墨鱼饼。
他吃得很快,正要走,听见身后穿一中校服的学生说:“你刚刚听见没?警车又往山上开了。”
“警车?哈,又死人了吧。他们学校不就这样?我都习惯了。”
他没有停步,却走得慢了些。
“以后中考填志愿,谁还敢去?”
“你懂啥?那些学神啊,一个个把自己往死里整。那种境界,岂是我等屁民能比的?”
“我妈说了,人家跟我们这些一中仔不一样,是未来的人生赢家……”
齐怀生走远了,身后的阴阳话淹没在闹市里。
这片区的巡逻不知什么时候搞了志愿者制度,时间自由,有点小钱拿,他就报名了。行走在市井小巷里,有时也能听到些行情。许多是关于海中的。
让人艳羡的人中龙凤,也是有些人眼里的可怜虫。分数的红海里拼杀多年,空虚到人生无半点色彩。最好的年纪那样乏味而沉闷。学校教会他们争强斗胜,却没教他们如何爱自己。
他不知不觉,走往去山上的方向。
上山的路夜里半无人影,店铺关闭,民宅紧锁。齐怀生走到半途,忽觉口袋轻了。心事缭绕,一时大意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变轻的。
一摸,手机果真没了。
掉路上是不可能的,手机砸地的声音会唤醒他。
他停下来,蛰伏在暗处的小偷们玩够了恶作剧,讥嘲般笑着,路灯下的长影鬼魅一样游动,从他身前身后现身。那红毛,和厂里遇过的黄毛都在。齐怀生凭着经验,本能环视一圈,暂时判断不出手机在谁身上。
这些人还真是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齐越杰提出要往江洲找学校,肯定也是考虑到这点。
现在只能忍……他想。他或许能忍下来,如果不是这些人抢了手机,如果不是他们挡了道,如果不是他担心某个人的情绪已经到了顶点……
他冲上去,拎着铁皮手电筒冲红毛就是一下。紧接着肌肉碰撞、拳脚相加。一阵混乱的斗殴后,手电筒从人群中飞甩出一条抛物线,滚到路边野草地里,开了壳,玻璃罩布满裂纹,灯还亮着,折射出各种角度奇怪的光线。
对面好几个人见了红,血喷溅在他脸上。他若无其事地抬手抹去。心想,终于试探出手机在谁身上——站在人群最后,自始至终没有动手,只是远远观望的立发少年。
齐怀生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哼声:“这么多天没见,头发更有型了嘛。”
申恺手揣兜里,护着他的手机,冷冷地说:“多谢夸奖。”
“我可不是夸你。”齐怀生轻松地一手揣兜,试图走向他,被其他人拦住了,“要我手机可以,不让我走也可以,帮我个忙。”
“我没有义务帮你的忙。”
“那做个交换。”齐怀生拉拉湿透的汗衫,低头叹了口气,“我最近见到你爸了,说来找你。”
申恺一怔,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
齐怀生是在巡逻的这段日子遇见申父的,把他当做编制内的警察,说儿子走丢了,想要报警。齐怀生一听名字“申恺”,再看这七分相似的脸,就说:我认识他,我是他发小。
真报了警,申恺就直接见上这个所谓的爸了。毕竟派出所名客,没有一位同志不认识他。
“想见他,我有条件的。”齐怀生说。
他不想父子见面。
年少冲动的一男一女,诞下谁都不想负责的一子,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他父亲是个寻求自由的人,漂泊四海,不喜牵挂,情债累累。年岁大了回到家乡,竟是来找他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子。
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温情,他只有恶心。
申恺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忽略了齐怀生说谎的可能性:“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就帮你。”
“那就算了。”齐怀生摆摆手,“我本来也不想说什么。你知道我对你那爸是什么态度。”
申恺脱离人群,孤零零地站在灯光下,不甘地低头:“要……要我帮你什么?”
“申恺!”红毛大喊,“你他妈哪边的!”
齐怀生不给他机会,冲远处喊:“去海中看看。有什么事通讯!”
申恺跑向黑夜,回头望了一眼——齐怀生比了个六放在耳边,做出听电话的动作。
“通讯”是他们小时候的用词,意思是打对方家里的座机。号码都背下来了,忘了对方的模样都忘不了这串顺口的数字。现在不用了,十八岁的少年不爱用小时候游戏的词汇。
齐怀生突然提起,让人没有防备。
回头的一瞬,他看到其他人被彻底惹怒了,一窝蜂涌向他的发小。齐怀生一边迎接疼痛,一边透过人群缝隙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齐怀生似乎得意地笑了一下,又挨了一拳。
申恺穿过后街,遇海中后墙,从那条长满杂草的窄巷钻入。他记得陈向然如何翻墙进出的,用同样的方法混进了学校。
海中地形崎岖,在学校里走动可以用翻山越岭形容。申恺也不晓得齐怀生究竟想知道什么,跑到一个可以看到山看到海的平台,他就累得走不动了。旁边有长椅,他坐下歇会儿脚。
一坐下,口袋里手机“咣”地砸在椅子上,他拿出来摸摸有没有裂屏,还能不能用……
——不是他的手机,是齐怀生的。
齐怀生的手机从不设屏保密码,最近也不知多了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说到底密码也不会设,申恺一试生日就顺利开锁。
桌面是一张四人全家福,P上一张陈向然的照片。申恺默然——也不知手得残成什么样,才能P出这样的图。但看得出,手机主人貌似还使了挺大劲。
以前齐怀生也会把他或是何晋他们的照片,跟全家福拼在一起,但直接把人P进全家福的,也就这一次了。
他锁了屏幕。
他人生第一次参加的葬礼,不是姥姥姥爷的,而是齐母的。那时他和申蓉还在塘泽,从小到大第一次亲眼见到镇上的丧葬习俗。买回水沐浴、理发上妆、换寿衣,昏暗的殡仪厅里,死者脚边的油灯火苗摇曳。
齐怀生为子,拒绝所谓“行孝”礼节。觉得戴上“不孝”的帽子,才算陪着母亲了。
申恺全然了解,齐怀生想让自己来做什么。
山下有警笛声,渐渐被呼啸的妖风盖过。他站起来,拨开低垂冗杂的枝叶,听见有人喊:
“陈向然,你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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