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焦虑我上学的事。”齐怀生给他掖好被角,看他在药物点滴下昏昏欲睡,还强撑眼皮听他说,“暂时没有眉目,但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话没说整,陈向然已经在药物作用下睡着了。
第二天,药物副作用就来了。
输液瓶用了新的药物,刚刚注射时喉管升起一股强烈的灼烧感。他硬着头皮忍受下来,之后食欲不振,每天昏沉地躺在床上,还时不时将午餐一股脑地吐出来。
恰好在副作用刚过去时,林岚来看他了。
她问他怎么样了。如果病情稳定,就提前办出院手续,不要落下太多课程。
“住院期间你自己看着,好点儿就写点题吧。这些……”林岚从纸袋里拿出几本习题册,“啊,对了,我遇到刘永凡的妈妈了。永凡也来住院,人家天天在床上写题,真是很用功啊。咱们也要坚持才行。”
往后的许多年,许多个日夜,陈向然想到此刻,都有所后悔。果然顺从才是避免麻烦的最佳选择。
但他没有。
输液瓶一滴、一滴地流淌药液。
扎着留置针的手紧紧攥着床单。
“积极一点,就没什么病啊病的了。整天睡觉,你也不嫌浪费时间。我也不逼你了,快高三了,这种时候应该干嘛你心里有数。”这些“不逼”的话语,藏着“命令”的锋芒,缓慢地、深入地,反复刺进心肉里。
林岚行色匆匆。她似乎一贯如此,背包也没卸下,椅子在身边也不坐下,只是在他的床桌上放了几本习题。任务完成,她又要奔赴下一个任务。她的人生是一个又一个任务,工作、结婚、抚养儿子,都是任务,而且她要做到最好。
她曾经也严格又包容,为他倾尽陪伴和心血。他从学校被父亲接回家时,会蹲下身与他平视,对他说声“回来啦”。会问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而不是今天考了多少分,拿了多少奖。
从某一年起,陈向然时常想到当时的场景——男人和女人在大街上推搡谩骂,每一句都力图在对方心上扎刀子,陈向然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凌乱的头发和衣装,横飞唾沫,狼狈不堪。
他都想起来了,原来他真的去过海洋馆。
江洲唯一的海洋馆,那个造成他人生从高峰坠入谷底的海洋馆。
在海洋馆昏暗的灯光里,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在黑暗中亲吻对方。
陈向然在十色斑斓、光影交错的海洋生物群里,在水族箱的逆光里看到这一幕。
他的大脑开始欺骗自己,骗了自己十来年。
从那是父亲的朋友——到那不是父亲——到他从未去过海洋馆。
可那天,父亲在来往的人群里发现他,朝他走来,站到光下,脸上划过玻璃池中蓝色的水光和鱼群的阴影。
“向然,这位是爸爸的朋友。”
他**岁,很小,却又不那么小了,知道父亲在试图遮掩丑陋的一切。陈向然只是呆愣、麻木地望着他,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后来的事他回忆不清了,只记得周围好多大人,他在人腿的丛林里被推挤来去,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阻止都从人群的缝隙里传来,小型的水缸被推倒,玻璃碎裂,水花四溅……
那时身边巨大的玻璃池,有一只幼鲸,呜呜地吟唱着,像是哭泣。
“这个题型你会了没?你没事啊别老睡觉,睡多了精神也不好。”
可那是药液的作用,□□和阿普唑仑是逃避苦痛的温柔乡。
“病了也坚持一下,别不把学习当回事。”
可他做什么事都变得困难了。
“你知道不读书的人有多惨吗?人没钱都过着什么日子,都只能干什么工作,你们现在的孩子呀根本都不懂。”
抑郁就是矫情,就是作的,就是脆弱,是强作愁。
人没钱都过着什么日子……齐怀生会承担、会爱人,会在绝望时重新抓住希望。
不比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他强么?
“为什么可以这样安排我……”他咬着牙关,佯装镇定,没意识到情绪已经淹没上来。
分明已经是听过无数遍的,普通的训斥,林岚依旧可以伤害到他,这是母亲的权利。
林岚还在翻题册,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听不到……我总是听不到你关心我,都是该做什么,该走那条路,一直到……”他急促地呼吸,就快喘不过气来。
直到有一个与他少有谋面、擦肩而过的少年,用死来在他生命中留下印记和忠告。
不要忽视自己的感受。纵使所谓的教育是让你学会抛弃自我,也请不要忽视。
“你说什么呢?向然,”林岚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她,“你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不关心你?妈妈都为你付出多少心血,就为了你好好的。你一生都会很好。就算没有你爸,我们母子都会一直很好。”
“妈……你很好吗?我不好,也不觉得你现在很好。”
“因为你还没长大。”林岚说,“等你长大了一切就都妥当了,一切就都没问题了,也就……没那么辛苦了。”
似乎所有人、所有一切都在让他相信,这个世上只有一条路,一个结果,一种选择,一种价值。人是不重要的,按无形的规则生活着才能获得幸福。可他发现,所有人,哪怕最亲近的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私心——这样的灌输是多么便于“教育”。
“陈向然。”林岚深深地呼吸,压抑怒气,“你就是非得在这地方浪费时间,故意来气我,跟我唱反调对吧?陈向然我告诉你……”
“妈……”
他哽咽着,快速地换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呼唤着母亲,可她从数落他到倾诉自己失败的婚姻,再到批判失败的生活和一个失败的母亲,用了那么长时间。
护士们听见冲突从外面快步走进来,才安抚住她。
可他再一次地,感觉自己再跳不出这个循环的怪圈。他将永远在鞭策和自我鞭策下,放弃所有,把自己送入抑郁这个无尽的黑洞。
齐怀生说过,人没了什么都不能没了希望。他的希望几乎消失殆尽……他还剩下什么?
齐怀生……
他倏地想起什么,一把拔了输液针。拉大了针口,血滋啦一下喷发,洁白的被单溅上几点刺眼的鲜红。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病房,刚出门,就跟隔壁病房的病患打了照面。他极力刹住才没撞上。抬眼一看……
是叶知。
少女眼里藏着跟他一样的迷茫、憔悴,绝望的模样就像是和自己摇曳的倒影相望。
叶知身形单薄,宽松的病号服下散发淡淡的桂花香气。她扶着墙轻轻游走,看到他时微微一怔。
她眼里的陈向然失了往日的温柔,四肢轻颤,大口呼吸,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他睁着双没有聚焦的眼睛,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问她:“齐怀生呢?齐怀生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叶知被他的脸色吓得脱了血色,颤颤地说,“他今天没来。”
“我就是问你,他今天为什么不来?”齐怀生答应过,周六一定会来。
他几乎是吼着说的,走廊里的护士担心他不受控,都围上来牵制他。叶知被他攥得肩膀生疼,挣脱了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我……我也不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应该是要去办入学手续了。”
陈向然呆愣得像个石雕。
齐怀生说还没有眉目,如何过了一天就要办手续了。
可当下他被情绪彻底控制,非逃出这里,见到齐怀生不可。他拼命寻找,像吸食了瘾物般迫切地需要他。
“办手续……办手续……”他反复喃喃,“告诉我,叶知,告诉我,他去哪个学校办手续?”
叶知不知怎的抿住了唇。
好像即将吐出的,是一颗谁也兜不住的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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