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渐深,瑟尔夫蓦地驶入黑夜。陈向然更换刀具,巧添多笔,条条灰色水纹爬满整个石壁——他曾经也以同样的手法为程希修改笔画。这些波纹残忍地让人看清,鲸所飞翔的无垠天空,不过是海面的倒影,是镜花,是水月。黑夜到来,它失去方向,沉入深海。它远去,陈向然再听不到它。
他试过争取,不像一个标准的作品被打造。但他没有打败任何东西。唯一的收获是认识到有些伤害埋根之深、历来如此。
“齐怀生,谢谢你……”
电话那头静若夜阑三更,没有回应。
“也替我谢晋哥他们。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做决定……无非自己承担罢了。”
“什么……”齐怀生闷住喉底,“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我只是过不下去了,也不想过一段随时会失去你的人生。所以放我——”
“现在他妈是我在失去你!”齐怀生咬牙说。
吼声突如其来,震耳欲聋,陈向然倏地呆住了。
“是我又错了……不该留你一个人。我应该带你走,让你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如果你只是想大作一场引我回去,”他冷笑,“我答应行么,你明天就可以看到我。”
陈向然长久无波的心像海绵一样拧起,沁出血来。
大作一场。齐怀生,如何能说出这样的字眼。
“你说过,人没了什么都不能没有聊以寄托的……人和事。”陈向然句末一颤,语调终于露出破绽,“你不是,懂的么。”
齐怀生的声音抖得厉害:“算我求你,陈向然,等我回去。你答应过会给我一个挽回的机会——”
“别这样。江洲很好,齐怀生。”陈向然忙着将蓝色、白色的颜料泼洒,没有立即回应。壁画品相初见,宏大而壮观,“海神也不能保证你不会遇见风浪,我们各有选择……”
“不是选不选择的问题吧。”齐怀生暗自破开了声,“如果你一定要走上绝路,为什么还要打这个电话?为什么我们不能在那天就分开?为什么要让我从此以后忘不掉今天?为什么一个一个……”对面哽住哭腔,“全他妈因为我的疏忽离开我。”
陈向然手腕微颤,缓缓放下刮刀。
颜料粘稠,顺着刀缘缓缓流淌,滴落在人字梯上。
“陈向然,你对我,可真他妈残忍……”
可他不愿悄无声息地、莫名其妙地消失,没有最后一面,最后的剖白。
齐怀生忍不住咆哮:“所以我不懂,我不懂啊,你为什么不治疗?为什么不好好读书?明明是你劝我上学,自己却做不到,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齐怀生的声音从耳机里泄露出来,他那么用力地叫喊,陈向然的耳膜撕裂般疼痛。而他任其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刮刀仍在石壁上“唰”、“唰”地涂画。
操场的风很冷,油彩很快干透,因而他必须画得快一点,更快一点。
想说的都说了,像是交代完最后的遗言,留下最后的色彩表白。却在这时候,想起了齐怀生曾经讲的故事。
他的故事很多,陈向然偏偏想起了这个。
三个流浪汉。
一个高兴地握着福彩;一个死死地盯着福彩;还有一个一无所有,面容呆滞,形同木偶。
你想成为谁?
他垂下握着刮刀的手,心里的聚焦渐渐从木偶,转移到第二个流浪汉。
五月的最后一场雨,毛毛盈盈渗透街里每块地砖、每根房梁。路过不透风的巷子、经过檐下飘荡的衣物,霉味和潮气仿佛要钻到人灵魂里去。
陈向然沿山路而上,耳边贴着手机,哽着喉没给任何回应。齐怀生对着电话,喊得嗓子嘶哑难辨,仿佛喉底夹着心里流的血。
陈向然一言不发地听着。齐怀生每哑一个音节,他的视线就模糊一分。他不挂电话,他该让齐怀生骂个痛快。
山顶,极颠亭十年如一日耸立最高处。他站在亭前,再次远眺天地。
操场上一片混乱狼藉,少男少女肆意反抗,老师们很快各自认领自班,把人聚到一处。孙临潼策划了那么长时间的行动,短短半小时宣告结束。此处望去一切渺小如斯,少年的苦楚庞大又不足为道。
谁家檐下挂了铜铃,被风吹散流苏,叮铃铃地响。陈向然长风披身,身前是万丈深渊。
手里攥着那张联名信,恍惚间想起那个狂风肆虐的黄昏,残阳将绝笔信上的笔墨变得刺眼。纪封道在信的末尾表达了向加害者叩首的决意。
一向低调的男孩不愿在静僻的河滩上默默死去,而选择血淋淋地横陈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广场。
他曾被男孩叮嘱走向光明,到底还是殊途同归。
“你在哪?去找老师同学,别一个人……”齐怀生喊累了,靠一口气拼命表达着:“你想一下你妈妈,想想我,还有叶知,阿恺他们……”他快要说不出话来。
陈向然揪住心口,咬紧了牙关,默默垂下手机。齐怀生的呼喊散进风里,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海中操场外围,申恺汗流浃背,雨丝黏在发梢上。他伸长脖颈,努力让操场、主席台和天空都收入眼底,尤其那块巨大的石壁,以及石壁前一众蓝白校服的其中一个。
他找到了,陈向然交出了一幅谁也挑不出瑕疵的壁画,从操场隐秘的偏门离开,往山里走去了。
申恺预感不妙,疯了般打电话给齐怀生,回应他的只有正在通话中。
整个大操场在凌晨微雨中静谧,喇叭被关闭,横幅被摘取,手机录像被没收,这场活动的始作俑者不敢言语。
有雨声,有个别老师的呼喝声,横幅拖拉在塑胶跑道上的沙声,衬得场上似是无声,静得令人窒息。
突然砰地一声,如巨石砸入镜湖。
回声在山间如浪涛蔓延。申恺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聋了,只剩下尖叫一样的长鸣覆盖一切声响。他应当是看见了,一黑影自天际飞速坠落,落在主席台前、游鲸壁画前。声响的来源正在场域的最中央。
一瞬间,四面八方在场的人皆被镇住。反抗者、参与者、镇压者、围观者、隐藏人群间的背叛者,都怔在了原地。
全场定格,像是谁完成了一幅转瞬即逝的优美画卷。
还有一章收尾,然后开启七年后复合篇章,后面会轻松一点。感谢阅读[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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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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