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真相

陆相惊讶着,露出诡异的笑。眼前这人是同类,是从殿堂之上,堕落到他身边的同类。

“你也别以为,几幅破画就了不起,”他说,“那是我爸看得起你,你才卖出那价。有我爸的名声,厕纸都能当宣纸卖。明白了么?”

一些途径的患者受了惊吓,哆哆嗦嗦、胡言乱语,被护工带走了。陈向然面色没有半点动摇,何晋想拉开陆相,他轻轻一推,给挡去了。

“你说得对。”他打太极似的,无动于衷,“所以呢?”

“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他为了给你上课都能和我这个亲儿子失约呢。两年没见,也不见他像对你一样对我说两句好话。他只会说:不要再画了,不要再画了。转个身,又忙去了。”陆相嗤嗤地笑,仿佛他看的是别人的笑话。

“你想见他。”

“我为什么要见他?他欠我的,应当他来见我。我住院了他都不赏脸呢,我去见他,呵……”

陆相陷入自言自语,状态已经十分不稳定。他在保安抵达楼层之前松开掐住陈向然的手,低着头碎碎念。

陈向然偏过脑袋,听见叶知同何晋说,陆相并非一定要住院,只是出于住院更方便全面治疗,他自己才答应了医生的建议。可陈向然想,他或许有其他非住院不可的理由。

“想见就去见。”陈向然扯扯衣服的褶皱,也不看他,轻轻抛下一句,“没那么复杂。”

叶知连忙介入:“你的所有情绪都是因为你的父亲,见父亲这件事会让你想象不好的后果。所以你犹豫,这很正常。”她一点点把病患劝回病房,到更安静的角落谈话,“你要开始面对你的影响源。心里有忐忑,可以再等等。也可以先见一个……间接的人。”

陈向然默默在旁听着。

——以前的事,没什么好听。

——为什么不是现在的事?

原来是这样。

日子一天天过,他掩耳盗铃地逃了七年,内心那个小孩没消失过,还是那么爱哭,吵得人心烦。烦到他从没想过安慰安慰这个小可怜。

以前的事跟着他走了七年,又成了现在的事。

他想通了什么,虚浮的心沉沉落下,倏地转身跑出病房,跑出住院部,疯狂按了几下电梯按钮,等不及楼层数字缓慢变化,直接从楼梯跑到一楼,径直离开医院。

他记得办画展的写字楼离这里不远,公交两站到达,步行大约二十分钟。陆引昨晚说了,他会在画展待到结束。

还有十五分钟。

兜里的电话一个个打来,何晋、叶知、申恺,他都没顾上接。直到陆引的电话打进来,他才如获大赦一般放慢脚步。

他在展厅里绕过一圈,陆引的背影安静地伫立在他最新的画前,展灯的光映得他金亮。背微微佝偻,如果不是那件七年前穿过的衬衫,陈向然已认不得这位年逾花甲的老者。

陆引看的画正是他最近卖给画廊老板那幅。他从没起过名字,画廊老板给了它一个展出的正式名字叫《纯粹》。

陈向然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他会对自己的画产生好奇。走近些细看那铭牌,作品解读写着:一个孩子初临缤纷的世界,带着伤痕与微笑,行飞蛾扑火之姿,色彩明暗之间表达一颗干净明粹的赤子之心。作者深谙西方后印象派风格,物象夸张、色彩浓艳、光影分明,无不渗透作者浓厚的情感……

“合理”且动人的表述,陈向然笑了。

这一笑,陆引转过身来。似乎为他长发的形象惊讶了一瞬,很快面露欣慰,只是他看上去仍旧十分苍老。岁月真的会在人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陈向然一晃神,不由想到陆引的年纪貌似与林岚相仿。

“来啦,坐坐坐。”陆引带他到展厅中央的环形椅,“唉呀说是要和你聊聊你母亲,我这会儿也不知从哪开始聊了。”

“这么多年不见了,陆老师,随便聊聊。”重新见到旧人,他想,自己至少是平和的。

“怨老师吗?”

一句切入语,陆引是笑着说的,逗趣一般,并非认真的询问。陈向然却不晓得怎么答了,说怨过不合适,说没怨过过于刻意。他只沉默着看这位旧时的老师。

“你朋友不和我说这事我还不知道呢。”

“朋友?”

“两个人,前不久一块儿来看展,就聊起来了。我说呢,那时在市区办画展,你妈妈来告诉我,说你不艺考了,我说啊,这自己的人生还是得孩子自己决定。你妈妈买走你所有的画就走了,其中一幅还是跟人抢着买的。我等着你再来上课呢,你再也没来了,多出的几百块学费我也不知上哪儿退你去。”

林岚买走了所有的画啊……

他好像该为此震惊,再是感动或是愧疚。可隔了太多年,他只有模棱两可的淡淡的酸楚。

“不必了老师。”他低着头,头发遮去他的表情,“当是决定人生的学费了。”

“嗯?什么学费?”陆引笑得胡子打颤。

“阿基里斯,您还记得吗?您给我推荐的电影。”陈向然伏低身子,手肘搁大腿上,“我看了很多遍,我知道北野导演一定把一些答案藏在电影里了,可我愚笨,只能问您。真知寿追求艺术,最后他得到什么了吗?”

陆引哈哈笑,隐约有当年老顽童的模样。说这个问题很有趣,他很喜欢。反问道:“你呢?得到了什么吗?”

陈向然听者有意,尝出那话里的讽刺意味。因为这位花甲老者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墙上的“纯粹”,那幅只值三千块钱、却因挂上了“陆銗”这个名字而多了两个零的油画。

他得到一些真相。比如色彩分明、线条干净不能让画卖出多少钱,但前辈的名声可以,大款的认可可以。比如远离世界、单枪匹马的自己注定只是个潦倒的“艺术家”。

“因为得到过什么,我才喜欢涂画。不是追求后,才得到了什么。”陈向然捋着小辫子,不情不愿地说。

绘画是童年的自由,是逝去的亲人留下的技艺。理想可贵,千金不换。可某一天他为了“千金”,出卖最珍贵的回忆,那时候他知道艺术不能挽救他的爱人,但钱可以。

“那多好。”陆引转过身来,温热的厚实的、满是褶纹的大手轻轻放在他头上,声音低沉温厚,“真知寿到了五六十岁,才发觉自己要的是什么呢。”

他心里苦笑。若知道,他也不必在自我叩问中踽踽独行了七年。

“你知道自己要什么的。”陆引像听到他心声似的说,“只不过那时你年轻,我看出来,你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样东西让你喜欢,你便见不得它里头是脏的。我才那么提醒你。也怪我不愿浇灭你的热情,没有点透你。但我觉着,那个年纪不知全貌,一往无前,未必是坏事呀。”

陈向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画,一幅刚刚挂上的“纯粹”,一幅尚未售出的模仿而来的老屋画。

当初被他出卖的,有着姥爷手笔的原版画……不知有没有被哪个人好好爱护着。

陆引接着说:“到今天,你至少没有被真相打败,”他指指陈向然心口,“对吧?哈哈,你果真像我的。”

陈向然看着指向自己的短胖手指,咀嚼方才那番话,微微笑起来。陆引电话响了,转过身去,拐杖搁一旁,扶扶老花镜,伸出一根食指慢吞吞划动屏幕接听。

“喂。啊……警察同志?怎么在医院呢?对,我是陆相的父亲。姓齐的年轻人?我认得,怎么啦?”

陈向然心一沉,视线投向那个接电话的慌张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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