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哥,你们生哥,平时都在想些什么?”陈向然拧着疑惑的小眉毛,“我越来越不懂他了。我只是出来找我一个学生。”
“他啊。”何晋递上牙签,“他就喜欢乱吃飞醋,谁的醋他都吃——别告诉他是我说的。”
陈向然更不懂他了,一青春期小子的醋也能吃。
“看什么呢?那么专注。”何晋应齐怀生的要求,抛出疑问。
陈向然没心思吃东西,只啃了一块苹果,聚精会神地对着微信聊天窗。站起来,招呼也不打,又出了门。
何晋摇摇头,盘里剩下的水果一扫而光。
齐怀生老说要看着他,但绝不能限制他行动。要注意他的衣食起居,但一个屋檐下也要离他方圆一米以外。最后有麦当劳新出情侣套餐优惠券作报酬,他可以和申恺一起吃,如果那时候申恺还没脱单的话,跟兄弟一起找浪漫,他会很高兴的。
简直霸王条款。何晋摊手,笑得万分无奈。
咚咚咚咚——
“怎么啦?”何晋起身去开门,“忘带钥匙了吗?”
门一开,齐怀生在门口喘气,看着心急如焚,大颗汗水挂在浅色的皮肤上。
“向然呢?”
“找那龙什么去了。”
“去哪找?”
陈向然出门只拎了电驴的钥匙。小机动车冲上大马路,穿梭在私家车缝隙里。
——“他不是杀人罪。他和杨翎没有家人关系——半个月,明天他就出来了。”
龙皓的微信语音沙哑、慵懒,字里行间浓浓的酒醺气,还有酒嗝,接连几天都是。刚才为止,他将语音一字一字听了许多遍。
——“嘿……然老师,如果杨翎,换成生哥,或是你什么兄弟……”
——“你想不想和罪人同归于尽?”
车子在绿灯最后一秒冲过界线,惹得一辆小轿车急刹。司机探头大骂,陈向然全然没有理会,车头一拐,小电驴大幅倾斜,左转弯划出一个巨大的弧,扬尘而去。
——“我和你一样,然老师。小时候和姥姥生活,大一点了被我妈接到江洲读书。我不是读书的料,交不到朋友,没有未来。杨翎给我辅导功课,同我画画。一开始是老师安排,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常觉得我离废物不远了,不该活着。像你说的,没意思,没盼头。但是遇到杨翎和你,我觉得……我还是有一点点价值吧。听杨翎倾诉,偶尔照顾你,被你认可。做你的学生是很幸运的事。”
很多年了,他仍旧听不得这些。
他分明什么也没做,谁也没救得。
——“我没有救回杨翎,我依然是废物,可有人比我更像个废物。废物就该溺进大江,顺流到海,就这么死去不被人瞧见。”
溺进大江……大江……
陈向然能想到的只有珠江。油门踩到底,走了最近的路,却发现堵车堵得电驴也没缝钻腾。他只好绕路。
天又烧起来了,堆积成团的火烧云,滚烫又沉重的天色。陈向然记得,有个少年坠落在这样地狱般的颜色里,以生命打开他漫长的对抗病魔之路。
陈向然远远看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两个人翻越到栏杆外的平地拉扯,在江边摇摇欲坠。
他松开小电驴,钥匙没拔,脚蹬也没打,车子晃着倒下。他顾不上了,拔腿冲到江边,一手扯住一个,要将他们拉回来。
龙皓阴郁地看着他。那罪犯在大声指责他们,说杨翎是被庸医杀了,被龙皓洗脑了,疯话来得一套一套。
龙皓最后的表情模糊不清,他好像在笑,继而一个飞扑拦腰抱住那罪犯,往水里拖坠而去。
岸上有人大惊,七嘴八舌地要报警。陈向然把龙皓往上拽,那罪犯挣扎,说着同归于尽,反手扯住陈向然。力道很大,抓出血痕来。
陈向然一手把着栏杆,一手拉住两人的重量。江水摇曳,拍打石砌长廊,漆黑不见底。
幽幽地,散发死寂的气息。
命悬一线时,他倒不恐惧了。
命运不公,令他病入膏肓。命运又眷顾他,让他遇见这些人。龙皓这小子阴差阳错出现在身边,劝他就医、吃药,于是他上医院遇见叶知,又重新见到齐怀生。旧情人极尽忍耐他的脾气,被抛弃的怨恨从没真正说出口。无能为力之际又将他托付给申恺、何晋、陆引……
原来他是被这么多人救赎着的。
他感到火辣辣的疼,快要脱力,耳朵嗡嗡的。龙皓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他放手。他死死抓着自己的前学生,栏杆上发白的手指骤然松开。
三个人跌入漆黑的江涛。
他听见一声久违的长吟。江水奔涌,水声汩汩,和噩梦中的声音一模一样。那些魂牵梦萦的痛苦与折磨,依旧随时随地闯进他的脑海。
可他不再怕了,他知道人生是不断化解苦痛和迷惘的过程,直到满身清明。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头和一只手探出水面。
“啪”一下,一只比他更大的手掌抓住他的小臂,莫大的力量将他从深不见底的黑水中救出。他另一只手被迫松开龙皓,他试着再抓,只抓到了冰冷的江水。
到岸上,有人将他抱得很紧,给他裹了大两码的外套。
他重重咳出江水,咳到肺快翻出来。朦胧中紧靠一个肩膀,半睁着眼,望见好几张年轻的面孔。
齐怀生的脸最近,自责而惊魄未定。
“人呢?”
“警方在打捞。”齐怀生捂着他的脸,想给他点温度。
陈向然歪过头。警察正落下绳索和救生圈,打捞第二个人。
夕阳卷进微风,他散开濡湿的头发,目光一一扫过叶知、何晋和申恺。
低下头:“抱歉,我不该一个人来。”
“你明白就好。”齐怀生与他额头相抵,沉沉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陈向然蜷缩进爱人怀里:“我什么也没做成,总受人拯救罢了。”
齐怀生不满:“你怎么就——”
“我们还在这呢二位,就卿卿我我。”申恺倏然打断齐怀生,拍着何晋的肩,笑嘻嘻把脸伸向叶知,“人有人权,狗也要狗权。你说对吧小叶?”
齐怀生推开申恺的脸。
“咳,这次我站恺哥。”叶知一笑,脸红扑扑的,晚霞红日都逊色于她。
江风徐来,江水弄皱夕阳的倒影。长廊上人群渐渐散了,广场恢复宁静。
齐怀生揽着陈向然扶起来,二人看着偌大公园人声喧然,一个突然的意外并没有扰了他们的兴致。
幼孩骑着滑板车,脑门朝石板路上磕去,险些摔倒,路过的女子眼疾手快将他抱起,细声安慰;盲人掉了盲杖,寻不到盲道,所幸有三五学生相助;一位老人形容痴呆,不断问女儿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女人一遍遍耐心哄着:妈,我从您那来,您去哪,我就去哪。
风撩动发梢和心弦,齐怀生忽然说:“我奶奶曾经和我说过,遇到什么控制不了的事,别责怨自己。”
陈向然用毛巾搓着脑袋,认真地看着他。
“你总喜欢责怨自己,我也一样。你怨自己想和母亲作对,怨自己没注意到同学精神异常,怨自己没看出朋友嫉妒……无能为力的感觉太深。或许对我的事,你也很难放过自己。”
“可是你看,你和我,和他们,和这么多人都一样。不能让瞎子复明,不能让老人回春,不能让杨翎起死回生,也不会给龙皓对症下药。”
龙皓浑身湿哒哒的,披着干浴巾,被警察推着,像个破碎的木偶。路过陈向然,眼睛一抬,才有了一丝活人样。
“谢谢您,老师。”他稍稍直了脊背,往前走,不再要警官推着了。
“龙皓……他可有段艰难的时光要挨了,”齐怀生说,“好在今晚有你救他一回——你一定不是第一次救赎他了。你说你没做什么……你做的已经太多了。就像你当年说我为你做了太多,我倒从没觉得我做了什么,还要受你二十万救济。”说到这他勾起嘴角。
陈向然一愣,脑子里闪过八百种可能性。叶近成没有守约?还是齐越杰刻意捅破?
“翻你群聊记录看到的。”齐怀生扳回他神游的脸,“我只是想说,当年喜欢上你之前,我心血来潮想拉你一把。现在想,我大概把你当成了另一桩可以挽回的遗憾,因为我曾很弱小,拉不住我母亲。”
“可再次失去你后才知道,苦难和遗憾都是人生琐事,幸福和好运也是一样。我们说,可以救赎别人,来疗愈自己。可生活满是错过和来不及,那时我们又如何?我们上学时接受了很多结果导向教育,而其实很多事情,包括你的病,不是非要一个终点。”
“哪怕什么也不做,”齐怀生把他抱得更紧,下巴搁在湿漉漉的头发上,“你的存在已经足够救赎很多人,在你没注意到的地方。”
江风湿冷,陈向然面朝晚霞,头发尖耷拉着,发了许久的呆。回过神来,一只手已撂在人脖子上,齐怀生环住他的腰肢,一搂、一撑。
“走吧,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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