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远处的洞口堆起杂草,蜷缩在此的人希望茂盛且富有顽强生命力的野草可以掩盖他们低贱如尘埃的生命,庇佑他们暂度难关。作为交换,他们失去光明,不见天日度过每分每秒。
时间……是否还在缓慢流逝呢?
陈礼犹豫地在脑中问出这个于平日而言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总觉得自己早已死去,溺毙在一条绵长、悠扬、婉转的地下暗河。河的上面,隔着数万丈泥土的地面上,或许坐落着一座城市,城市的喧闹通过数万丈泥土,再通过一点点空气,微弱地掉进她的耳道。
同尸体一般轻巧地漂浮在水面上的她,与一具真正的尸体的不同之处不过于她还有思想,她还听得见。
于是,她听见了。
她听见了人们的情绪。
“不会……要打过来了吧……”附近有人说话。他声音不大,但防空洞过于安静,使他的声音佛若响彻云霄般的盛大。
轰隆的炮火声似乎变近了,之前只是细微声响,现在清晰许多。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们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衣服相互摩擦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忽然,有人回答:“这里位置偏僻……”
那人沉默一会:“不会打过来的。”
言语就像镇定剂扎进心尖上,细碎的声音从四周传来。
“是呀,是呀,这城本就贫困,我们又在深山中,打不过来的。”仅是树木林立的连绵丘陵深处。
“是呀,深山中,没人会打到这里。”
……
颤抖的声线,似乎害怕似乎期待。
但他们究竟是害怕死亡本身,还是害怕死亡后的未知与意外死亡中的痛苦呢?他们期待死亡吗?他们面对他人的死亡,他们有没有羡慕呢?或许他们也微弱地期待有一天,有一次死亡意外地降临在他们身上。这样,痛苦便结束了;这样,便不必每时每秒皆心惊胆战的活着。
陈礼毫无征兆的流下泪水。
她时常过得迷糊,她时常会像观看电影一样观看防空洞里形形色色的人事物,她感知他们的情绪,但这些或悲或忧的情绪只短暂的停留在她的感知器官里。她像一个旁观者,脱离又融入。
“死亡”一事与陈礼的距离就像星系与星系之间需以光年为单位计算的距离,是遥遥无期,是仿若天边。不过朝夕,她触手可碰之人对于死亡已熟视无睹。
然后,她清晰的发现自己在炮弹炸响时,毫无生机的□□也会本能的战栗。
她,也在惧怕死亡的到来。
原来她与“死亡”的距离不过瞬息之间。
她也如此惶恐地、困苦地、或悲或忧地等待着什么……
陈礼漂浮在那条绵长、悠扬、婉转的地下暗河中。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向她走来,然后她听见了只在电视里听过的声音——“咔嚓”,枪枝上膛声。
“砰——”
“啊——”
惨锐的尖叫声无比清晰地刺透陈礼的耳膜,在狭长的暗河洞穴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响。
“咔嚓——”“咔嚓——”……
枪一遍一遍上膛,子弹穿透□□,血肉于一瞬间被斩列,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
终于,有人来到她的身边。
她急促地呼吸,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好像想要跳出她的身体。她真正意义上接管了自己,她的脚趾紧紧蜷缩,她的手握成拳头,指甲嵌入皮肤,疼,很疼,和慌张,她躯体战栗,身周平静的水平荡漾涟漪。
她好想逃!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她动不了……
奔溃的呐喊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陈礼泪眼婆娑摇着头。
救命啊——
有没有人……
黑色的枪管进入她的视野,枪口直直的对着她,她看不见那人长什么样,但是她知道那个人的食指已经放在扳机上……
有没有人……
来救救我……
很快,开枪了。
“阿姊?”
突如起来的声音在她耳边出现。
男孩摇晃她。
陈礼猛睁开眼睛,剧烈呼吸,胸膛起伏不定。
是梦……
她无助的左右看看,可惜,一片漆黑中看不见任何物体。
“怎么啦?”她轻声问他。
男孩凑过来,声音沙哑又疲倦:“你叫什么名字?”
“安哥儿……”女子出声制止,将男孩抱回怀里。
陈礼看向身边,入目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叫什么呢?
陈礼习惯性地开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是谁,她也不知道,明明是个简单的问题。但她不知道她是谁,她住在哪,年纪多大,家里有几口人……家里人还活着吗?
她不知道,有关她的事情她通通不知道,她没办法替她回答问题,她有她的名字,就像陈礼有陈礼名字。
“……敬之……吧……”她犹豫地开口。
如果,如果她能活下来,她想在这个时代拥有一个名字,一个属于她的名字。她不能掩过她的存在,但她也想哪怕只停留在此片刻,也有自己来过的证据,即便是只言片语的证据。
“什么?”
“唤我敬之,我字敬之。”她说。
时代中的身体与居住在身体里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灵魂共振。
敬畏吧,战火纷飞的时刻,敬畏生命,敬畏人性,敬畏善良与冷漠,敬畏死亡与绝望——敬畏人间。
女子轻柔地笑了:“你好,敬之。我叫李秋雨,娃叫……”
“王平安。”男孩稚声打断,“爹叫王贵,哥哥叫王长和。”
李秋雨微愣:“是,爹爹叫王贵,哥哥叫王长和,平安真聪明,记得真牢。”她摸摸平安的头发,许久未剪过所以并不扎手,就是粗糙了些,都是尘土,“平安以后也要记住了。”
王平安点头:“我还记得奶奶的名字,爷爷的,还有姥姥、姥爷。”
“这么聪明。”她慈爱地侧头看向王平安,即便此刻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依旧欣慰的笑着,“平安都要记得,要好好地记着。”
李秋雨心中有着说不尽的苦楚。她身为一个平民百姓,不渴求什么大富大贵。她本以为她的人生是走着和她父母一样的道路,平淡的可以一眼望到头,平平安安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和她的父母、姐弟、丈夫、孩子一起走过。
可惜,这一切现在都成了奢望。
她本是一位有些啰嗦的人,还有些凶悍,她操持家中上下,顶起家中半边天。但是突如其来的灾祸改变了这一切。
起先是来自远方的消息。
她家境在这个小地方还算不错,她有个弟弟和一个姐姐,父母都送她们去上学,虽然她和姐姐只是略识了些生活会用上的字和数字加减,不像弟弟读到初中,但放眼全村,乃至全镇,都是了不得的。
那天,她在街道上和街坊邻居聊天,忽然有人说打仗了,外国的打来了。
其实她本应该不担心,因为他们这里贫穷,自古就没人打过来,都是他们主动投降。但她还是不安,十分难得花了一分钱去买报纸。
“来一份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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