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语阑没有再回徐家，当晚就在城主府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
唐向丰失败了，他没能走到他师尊的面前。曲心葇没有发誓，也没有在丹契天书上写下一个字。
指控徐家的证物毁了，证人也死了，只余下一个势单力薄、知之甚少的养燕人。
翎王找到能扳倒徐家的证据需要时间。徐家依然势大，曲心葇留在城内。
好像一切牺牲性命撒下鲜血的反抗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秦语阑敲响隔壁的房门，“唐兄？”
门内没有回应，只有清脆的碰撞声。秦语阑又敲了一会儿，然后一脚踹开房门。
一股酒味扑鼻而来，房间里堆满了酒坛和封口，几乎无法下脚，唐向丰倒在地上，喝得烂醉如泥，睁着茫然无神的双眼，不知在看什么。
桌面是唯一干净的地方，上面放着一个碎裂的白玉剑坠。
今日，重力法印本无法拦截他的脚步，可就在他要到曲心葇面前的最后一步，剑坠碎了，他和于家两兄弟一样的结局——栽倒在地，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除了秦语阑，没有人看到那一缕妖魔黑气从剑坠中游窜到他身上，扰乱了他的灵力。
他被当场逐出师门。
在人群散去后，秦语阑走近，听到他说：“为什么？这是师尊给我的剑坠！”
原来曲心葇早就在防备他了。
于黄于褐被城主接走，徐晋州被徐家带走，她偷偷给他塞了一些符箓，也不知道他会面临什么样的家法。
原本换了身体的时候，她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秦家覆灭以后，她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那人走之后，她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
可现在，连最后几个朋友都要被夺走了。
秦语阑坐在桌边，喝了一会儿酒，也不去看他，自顾自地说道：“至少还活着，活下去，总会看到一点改变，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无论是起，还是落。”
“可我已经看不见了。”被酒精浸润到嘶哑的嗓音响起。
“看不见？”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片漆黑，无论怎么看，都已经与我无关。”唐向丰摇摇晃晃地喝下坛底最后一层酒液，清透的液体顺着嘴角，汇入被染成深色的衣襟，没有激起一点浪花。
他已经失去了希望。比失去希望更可怕的是，他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柱。
因为他这二十年来的生命开始于山丘村的劫难，曲心葇的拯救。
“所以你就这样看着妖魔一天一天地杀死百姓，直到一人不留？”秦语阑放下酒坛，“妖魔之乱，远没有结束。”
“你希望山丘村的劫难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吗？”
唐向丰急促地呼吸了几声，没有动作。
秦语阑起身，“至少曲心葇不会在意这些，她的剑下，将会有更多冤死的亡魂，就和你父母一样。”
她打开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还能听见隔壁摔碎陶瓦的声音。
她直接点破了他不愿承认的，却已心知肚明的事实。
认仇人为师。
手腕翻转，那面只有自己能看见的镜子就出现在掌中。她看着镜子里的面容，直到它化为一道流光进入神识。
一夜苦修。
……
有人在敲门，急促的，咚咚咚咚，就像申冤鼓的鼓点一般，一下一下砸在人的心头。
秦语阑睁开眼，自己坐在客栈房间的木凳上，面前放了一杯水。
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结束的修炼。
敲门声停了，可门外没有离开的脚步，就好像外面的人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失态。
是唐向丰终于想明白了，准备振作了吗？
秦语阑站起身，打开了门。
“……快进来。”
来人的面色苍白憔悴，眼底一片青黑，站在门口，就像隔着一道宽广的河道，遥远地看着她。
他没有抬腿，就站在那里看她。
“小花，我要入朝为官了。”
“什么！”他的话如惊雷炸响在耳畔，秦语阑一下子完全清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徐晋州没有迈步，继续在门口说道：“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语珍还在徐家，现在她已经没有婚约了，可能也没法继续住在徐家，你去接一下她吧。”
秦语阑看着他，脑海里一片混乱，他似乎已经说完了来意，不再开口，却一直没有转身离开。
“什么意思？你怎么会去做官，是你自己愿意的还是被谁逼着？修仙家族不是不能进朝廷吗？婚约怎么解的，这件事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吗？”她圆睁双眼，语无伦次，一股脑地将心中的疑惑倾泻，却不知道自己最该问什么。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口，最终秦语阑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一下子把人抓进来，碰地关上门，指着凳子道：“坐好，一样一样解释，要是解释不清楚别想出这个门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知道我的实力。”
徐晋州沉默地坐下，秦语阑看着这个人，她最熟悉的玩伴，换了身份也能称作好友的人，从来吊儿郎当、毫无机心的世家公子，像是褪去了过往的一切，变成一个憔悴、落魄、寡言的流浪汉。
“先从头开始说吧，你是怎么从徐家跑出来的？”
“多亏了你给的融阵符，前日夜里他们还没商量好要怎么处置我，我便看了个时机跑出房间。”
“前日？”秦语阑惊疑，“不是昨日曲心葇才来吗？”
“你……睡糊涂了吗？”徐晋州迟疑地看着她，“昨日徐家已经认罪抄家，且从此不得在世俗经营生意了。”
“徐家认罪！”她难掩震惊地重复，见对面的人张口要解释，连忙打断道，“先接着之前的说，你跑出房间，然后呢？”
她想到一个可能，“你去找翎王揭发徐家有妖魔卵的事了吗？”
徐晋州嘴唇动了动，“没有。我没有说这件事。”
他抬起头，“我虽然想要他们受到惩罚，但我不想他们死。”
他没有否认找翎王的事。
“我跑出来以后，本来想快些出府，但是想先知会语珍一声，她还不知道我们闯的祸，但我在路过我爹房间的时候，听到他和……祖父的对话。”
秦语阑的眼睛微微震颤了一瞬，随后按捺住提问听他继续诉说。
“祖父说语阑狼子野心，藏了你这样一个隐患和徐家作对，他们要把你们赶出徐家，然后制造一场意外。”
“徐家想杀我。”秦语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但祖父想要秦家的遗产，他仍然要和语珍成亲，甚至要提前——”徐晋州没有说下去，但她理解了意思，拳头已经捏得咯吱作响。
“他已经害了晋川，我不能让他再害更多的人。”徐晋州抬起头，“所以我把他告发了。夺舍——是死罪。”
他的眼神也如唐向丰一般变得游离无神，没有看她，而像是在看未知的黑暗，“现在我爹和徐家已经恨透了我，我再也没有回去的地方。”说着，笑了两声。
“反正徐家也基本没了，不知他们和翎王谈了什么交易，没有公布祖父夺舍，只是把他的尸体交了过去，被抄没所有钱财，然后就此四散隐居，不得再入世俗。”
“我爹说，下次见到我，就是我的死期。”
“……不是你的错。”
“可所有人都觉得是我的错，说我不忠不孝，背弃养育之恩，是为了荣华富贵出卖家族的世俗走狗。在修仙者眼里，我的名声已经烂透了。”
徐晋州嘴唇颤抖，“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为什么想要做正确的事，想要阻止他们一错再错，想要无辜的人不受伤害，就这么难呢？”
“你没有做错。”秦语阑直直看着他，“你心中知善恶，但别人说的都是利益得失，得利，赞誉你，失利，毁谤你，为什么要用心中的善，来承接别人口中的恶？”
“如果我是你，我会做一样的选择，但我没有机会，你比我勇敢。”
徐晋州定定地坐在原地，目光锁在她身上，就好像那里有想要的解药。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你很像语阑。”
“你觉得我是吗？”
……
敲了很久的门，没有人应答，秦语阑用镜子看了看，唐向丰已经不在房间，她转身出了客栈。
街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衣衫褴褛、光着脚的贫民在施粥的地方排起长队，没有一人走出来避雨，街边的摊贩零零星星，开门营业的店铺也很少。
秦语阑路过一家被查封的店铺，仔细一看，上面还挂着徐家的招牌。
语珍还在徐家，等下去把她接过来吧。她本该立刻动身，可脚步却像灌了铅，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随便选了一家食肆，点了一份面食，零散瘦小的菜叶飘在面汤上，肉用的是腊肉，也很少，只有薄薄两片，但价格已经比过去昂贵很多。
不是店家宰客，而是城内的余粮已经所剩无几。
她用筷子挑起面条，微微张口，店家一下一下擦着桌面，手臂如同轴承一般伸直、回缩，伸直、回缩，就快把那块桌面擦掉一层皮。
秦语阑拿出镜子。
等待施粥的人群缓慢地移动着，秦语阑站起身，靠近店家，闪电般伸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昏睡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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