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的不幸病逝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由此被保护起来,遮盖住面孔,连存在也一同掩藏。故而众人对我了解得少之又少。我曾无数次向马塞尔公爵提出抗议,但在瓦洛里亚大祭司自杀后,我想他的决断是正确的。”
塞赫珀忒摇摇头,听上去在苦笑:“这的确是一张饱受诅咒的脸。所以请原谅我,以这种无礼的方式面对您。”
“您并没有什么失礼之处。”乌伦钦宁的回应得体而平静。
他蔚蓝的瞳仁却不像面孔那样无风无浪。
面前虽神秘、又的确活生生的塞赫珀忒,其与已经埋在地下的亡者毫无相似之处,气质、声音、发色乃至步伐与交流方式等种种细小的习惯,或许有几分让约斐尔心脏几乎停跳的相似,或许特洛伊是可以将自己改变为塞赫珀忒的,但塞赫珀忒即为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与特洛伊·菲尔德之间一丝一缕都不曾有。
约斐尔·乌伦钦宁以这般话术斩钉截铁地反复告诫自己,而当塞赫珀忒与之并肩而行时,他不由自主、不动声色地嗅闻——竟嗅到傍晚空旷的空气中一丝玫瑰的气味婉转而来。
约斐尔怔忡在原地。
不可置信,而后,仍是怔忡。
他绊在原地的身体中好像千百缕的不可名状都要齐齐涌动,迎着梦境里不断坠落的烈阳刺破土壤。先于话语,梦里漫过他头顶又收拢入心房中的海水找寻着出口,苦咸的盐水刺得他双眼泛红。这一切都向那气味的来源奔涌而去,急遽地——
红玫瑰。
一丛开在神殿外的红玫瑰。
温暖的夏使玫瑰盛开得热烈,晚风中招摇,向四周舒展开幽香。约斐尔呆呆地看着,又是一缕风拂在他面上,青睐他以独一份的浓香。
连带着塞赫珀忒受了点好处。顺着约斐尔的目光望去,其声音带起了笑意:“夏季总使玫瑰格外夺目。您喜欢玫瑰吗?您在这里暂住的日子里会有人为您送去玫瑰。”
乌伦钦宁依旧微笑着摇摇头。
“多谢您,但您不必为这些事费心。宅邸花圃中的花足够我欣赏。”
“您的喜欢便不枉匠人的打理。那便如您所说……”继续漫行于空旷的花园中,踩过枯萎的脆针叶,向神殿走去。
脚下折断的声音清楚地传入耳中。自白日梦而来的执念鼓动多日,终在今时寂寂地暂且偃息。亲眼见过的腐烂尸体早已被消化为枯骨,将会在不知多久后,连骨架都不再存留。
他却一再质疑幢幢生者是逝者,在这不可置信的念头萌生后,又循着柔弱的芽去找寻不可能的痕迹。分明一次次的求索都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却成了芽的肥料。
他心底已被时间吞入腹中的挚爱继续在斯奈兰德夏季连绵的雨中柔弱、畸形地生长。
雨中,盖亚同乌伦诺斯不息地嘶吼。
马塞尔·德·克莱尔沃公爵的坟茔宏伟胜于神殿中诸多贵族死后的藏身地,或许要比国王的坟茔更为气势磅礴:直逼穹顶的高大汉白玉墓碑镌刻十二只盈亏月组构为的月环,将公爵青年时最意气风发的模样细腻地雕琢在月环中央。这张石头上的年轻面庞透着呼之欲出的陌生意味,时间与民众的爱使公爵的脸失了真。
约斐尔静默地在那张面庞前驻足片刻便离开。塞赫珀忒留在这里,等到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越过天体与地狱,在另一侧升起,把这片属于月神的土地交还于她。
阿尔忒弥斯却不愿露面。
正殿中伫立的女神像是战后重铸的产物,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因为蒙在女神像上的白布从未有人敢揭开,就像大祭司瓦洛里亚的面纱。
女神像头顶上侧的圆窗供以满月向神殿中洒落光辉,此时塞赫珀忒无法从这圆窗中窥见哪怕一丝的光亮。他轻轻叹了口气。
“您为何不愿见我呢?”他缓缓向女神像迈一步,“我流着瓦洛里亚的血,我生着与瓦洛里亚一模一样的面孔。是什么让您对我有隔阂?”
“我的性别?我不纯的血?”
“还是说您也根本未曾在瓦洛里亚面前出现?”
塞赫珀忒仰望着,随着他的诘问一步步走女神像。脚步与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幽寂地回响,它们停在了一个遥远的距离,永无回头之路地消失。
塞赫珀忒悬浮于月轮天中。作为利矛与盾的话语在此地被视为无用之物,被当做从未出现那样轻而易举地抛弃。阿尔忒弥斯脱离了世代国王为她铸造的各种可笑躯体,扯下遮挡她视野的白布。她轻蔑地挥出她的长枪,将塞赫珀忒逐出这他本永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你不是在诘问我。”阿尔忒弥斯的轻蔑中夹杂一丝怜悯。
塞赫珀忒坠入虚无中,张开双手。月轮在他的瞳孔中急遽地缩小为微小的针孔,他周身的蚂蚁却在渐渐膨胀,膨胀为一个个的人体、一个个穿着白袍的人体,围绕微小的月轮为环。塞赫珀忒在白布下转向那个离他最近的白袍子,见到的是无数张一模一样的面孔转向他。
他见到无数张母亲与自己的脸。
一个纯白而稚嫩的身影。
同样披着长长的黑发,脱离开阿谀月神的轨道,独自站在神殿门口,用日光般的目光看向神殿中央枯立许久的塞赫珀忒。她没有等很久,或说她根本没有等,在她的衣角飘到门口时,塞赫珀忒便已经发觉了她在那里。
他给她在这静谧到脆弱的夜里缓冲的时间。
“梅兰妮。”塞赫珀忒本就性别模糊的声音在这一刻听上去像母亲。他步调稍快,走向那个因生长期抽条而显得格外瘦削的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腿疼得睡不着吗?”
梅兰妮往往带着些许忧郁神情的黑眼睛垂着:“我想我的失眠也可能是月神在召见我,所以我来了这里。”
她的视线挪了挪,落在塞赫珀忒裹着绷带的手上。塞赫珀忒摊开手心给她看:“它愈合得很快。”
梅兰妮微微点了点头。她递去一包药草:“敷在伤口上。”
塞赫珀忒柔和地笑起来:“宫里最好的医师也比不过你。”
梅兰妮不置可否。他直起身子,虚虚扶着梅兰妮的肩膀,想要让她调转方向:“回去吧,在房间里祈祷也一样。神殿的地砖实在是太凉了。”
梅兰妮默默地牵着他的衣角,跟着他在庭院中慢慢走着。二人气质相似到仿佛一对真正的亲子。这份相似的气质都有一个强烈的指向:同瓦洛里亚何等相似。
“我看到他了。”梅兰妮忽然出声,“斯奈兰德。”
她直直地说出乌伦钦宁那一长串名字。而后不用喘气似的,又接着说:“他和你很像。”
塞赫珀忒诧异到停了下来。他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乌伦钦宁有什么相似之处。梅兰妮继续解释:“都在隐藏什么。这本合起来的厚书里压着没来得及丢弃的草稿纸,露出一角,那一角很小,密密麻麻地写着不成字句的话。”
塞赫珀忒说不出话。他深深地、缓慢地吸气,把午夜潮湿而冰凉的空气压进肺腑中,再当做话吐出来:“你的洞察力惊人。或许不等我卸任,你就会成为更伟大、更受人爱戴的祭司。”
他落下眼睑:约斐尔?
塞赫珀忒用气声送出的名字听上去带有一丝前所未有的神经质,想要随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木质气味追去、但尚未迈开双腿就扼杀了脚步一样。那丝气味犹如一根悄悄从他面纱上抽走的线。于是那隐约的水杉气息溶化、不知所踪,追寻的念头在无风的海面上摇晃,悄悄枯萎。
梅兰妮乌鸦翅膀一般的睫毛落下来,她闭上眼睛,身体无知无觉地轻轻摇晃着,随意地呼吸着园圃中植物的芬芳。
“我知道你是‘不想说’的意思。我不会问你们,也不会问别人。”梅兰妮仰起头,看向塞赫珀忒覆盖着银光而显得格外不真切的身形。塞赫珀忒掌心的温度依旧驻留在她肩头。
“然而一切的掩盖都在你的眼中形同虚设。”塞赫珀忒低下头,她猜他在朝她微笑,因为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她的猜想从未得到验证——她没有见过塞赫珀忒的脸。她猜这张脸或许细细看,每一个五官都长得像瓦洛里亚大祭司,塞赫珀忒也是这样和她说的。
但再后退一步看,或许又是一张迥异的脸。
“我向阿尔忒弥斯祈祷。”梅兰妮也露出一个笑容,“她见证我的智慧,也保守我的愚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Chapter 3 晚香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