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发猛烈。风敲打着窗棂,吱呀作响,云层间雷声隐隐翻滚,时时伴有天边乍然白光。
房间里仅有一抹光亮,是仆从放在门口的。光亮不足以延伸至窗边,甚至不能越过中央的床榻。
约斐尔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未受到雨的侵蚀,神情却带一种潮湿的朦胧。他看着雨水在窗户上湍急地飞落,窗外泪眼朦胧般模糊不清。
他仍旧为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恍惚。他企图找出黑眼睛与绿眼睛的不同,每一条纹路都分毫不差;当他近乎自毁地想要承认二者并无不同之处时,塞赫珀忒却轻飘飘地后退一步。
“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他慢慢地说。
话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片刻,约斐尔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从他自己口中吐出。
他被抽去了全部力气,闭上眼,枕在靠背上。□□的溃败使精神无所禁忌,他无从避免地想起十九岁时与特洛伊的最后一面。
特洛伊并不是热烈如玫瑰的人。相反,他完完全全可以用“沉郁”来形容,腼腆而自卑,从那双翠绿眼睛流出来的眼泪能洗遍特洛伊自认为肮脏的一生。连最后一面他也泪流不止,哭泣着——哭泣着将因厌恶斗争而逃离的约斐尔推离,推向王位。
他的手根本无力将约斐尔推开多远,难以用手拉开的距离依旧皱缩到约斐尔能嗅到他身上的气味。与其说是推拒,不如说是伏在约斐尔身上无声地哭泣。他嗅到他身上尖锐的血腥味:特洛伊刚刚为他除掉继位最大的阻碍,尚未来得及洗去衣摆的血污。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所能说出的话已经火山喷发般悉数炽热而凌乱地抛出,字句碎裂,只有对方能听懂;而不能说出的话永恒地封存在内心——或许再也没有什么可说。
约斐尔俯身,在他金色的发丝间找到玫瑰的气息,馥郁幽深到让人错认为眼下即是永恒的过去,又让找寻旧气味的人误以为它如影随形地跟随至今。离开他,约斐尔依旧在诸多地方嗅到特洛伊身上的气味,斯奈兰德王城的庭院,此处临时的居所,以及卢米奈尔城的神殿后。
天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猝然睁开。
“……宅邸花圃中的花足够我欣赏……”
“您的喜欢便不枉匠人们的打理……”
约斐尔不顾仆从的呼喊径自奔入雨中。雨水打湿了他每一寸头发与衣袍,仆从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只能紧随其后,在庭院中央刹住步子。
湿漉漉的头发缠在约斐尔面孔与脖颈上,雨水淹进天蓝色的眼睛里又漫出,在面孔上纵横,他胸膛起伏剧烈。
空花圃。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被用力地抽走,在其上构建的世界便不受控制地坍缩、跌落、轰然倒塌。他赖以站立的土壤地动山摇,他感到头晕目眩的失重。他心口露出一个黑洞,所有的东西悉数漏入塞赫珀忒比虚无更耀眼的双眼中。
他终于从颠倒的记忆中挖出,他梦中见过的玫瑰丛实则是空花圃。这一点无可辩驳,他转向身后的仆人,声音干涩:“从我们到这里第一天,这个花圃就是空的,对吗?”
红头发的罗兹林仰起头,稚嫩的面孔上笑盈盈:“是的,从我在这里的那一天起,花圃里就是空的。”
梅兰妮拖着典礼时才穿的长裙绕过神殿深处层层帷幕,她在白茫茫中精准地找到了一身白袍的塞赫珀忒:“公爵大人说斯奈兰德不会参与这次的典礼。”
从女孩口中吐出的简短话语精悍地凸显了罗贝尔之卑鄙:在典礼开始前请求塞赫珀忒唯一喜欢的孩子传话。梅兰妮当然也知道他的卑鄙,不过她仔细看了看塞赫珀忒,塞赫珀忒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我知道了,多谢你。”塞赫珀忒摸了摸她翘起的一撮头发,“你先回去,你的头发看上去还需要多打理。”
梅兰妮“嗯”了一声,抹着自己那撮头发回去了,她明白典礼的重要性,一根头发都不能出纰漏。
天气宁和的晚夜,人头攒动的街道随着那一抹高挑身影的出现而爆出欢呼。
车马缓缓行驶,塞赫珀忒站在花车上,低头看着成百上千的民众向他伸出手、抛出百合,呼喊着“陛下”,向这位在内战废墟上建立和平国家的年轻国王报以崇敬。贵族,贫民,此刻一视同仁。纯白的身影被洁净的国花裹挟,耀眼更胜于沿途的火光。
微风吹开他面纱一角,而后无可避免地滑落、吹向远方。一片空白面纱的离开,与之相对的是当下的静默:为塞赫珀忒战争后从未公之于众的面孔静默。
人群中的勒内在瞥见这张脸前闭上眼。闭上眼却阻拦不了这张脸在他眼前浮现。
——那是一张典雅昳丽到几近妖冶的脸,难以辨别性别;细长的眉压在双眼上,眼尾下垂的黑眸目光落在民众间,慈爱,悲悯,玫瑰色的嘴唇似乎下一刻就要说出祝祷词。
勒内听到了无数颤抖的声音。
“瓦洛里亚大祭司……”
他心头颤抖,不由自主地一同念出这个有魔力的名字,却又决绝地转身离去;而他们更加奋力地向他伸出手,仿佛触摸救世主,这张脸为他带来了众人近乎狂热的爱恋。他们口中的名字被取代,一声比一声高,人群与塞赫珀忒本人都湮没在名为“塞赫珀忒”的潮水中,搅动出惊涛骇浪。
而塞赫珀忒的面纱仍在无拘无束地翩飞。
约斐尔听到一阵“簌簌”声,他转身,瞧见一方面纱挂在窗边,还在试图挣扎。他走向窗边,探出身子,对面纱的眼熟促使他伸手取了下来。面纱即刻乖顺地垂在他手中。
约斐尔看了一眼窗外。他站在钟楼上,正好可以俯瞰神殿,塞赫珀忒游行的队伍大概一会就会回来。
斯奈兰德造访的队伍已在白天离开,暂且留在这里的只有他和一名近臣、一名仆从。钟楼上惟有他一个人。他在等人,等塞赫珀忒。
钟楼高到城中喧闹如此遥远,即使有着盛典,子夜也如此寂静,连带着仲夏的风也有凉意。约斐尔靠在窗边,呼吸随着风起伏,心如乱麻。
“你有看到我的面纱吗?”
声音的出现加剧了约斐尔的心乱,他下意识松开了手,面纱再一次随风而去。他撞上一双翠绿的眼睛。他本以为自己不敢转头,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张脸——那张、那张、那张特洛伊·菲尔德的脸。
特洛伊·菲尔德,也是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站在不远处。比少年时更高,比少年时更漂亮,比少年时更疏离。他的耳畔多了一只绿宝石,远逊色于双眼。
没有洪水,没有那位愤怒的女神,只有一株孱弱的玫瑰开在空花圃里。约斐尔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发觉早在分别时把往后所有想诉说的话都嚼碎了吞下。
特洛伊翠绿的眼睛凝视着他,他没有挪开他的目光,但意指不知所踪的面纱:“可惜它像羽毛一样——我们又没能抓住它。”
特洛伊的话使约斐尔泪如泉涌。他知道他在说什么,那是一个有飞鸟掠过的下午,他们都没能抓到那根翩跹着飞远的白色羽毛。
然而泪水没能消减分毫约斐尔面上的冷酷。
“我不仅要知道您的遭遇,”他循着自己早已一次次排演好的,脱口却发现比想象中的铿锵有力更虚弱:愤怒翻涌,话语却是凝结在其上的薄冰,“我还要追问您为什么戏弄我。”
特洛伊脸上有他熟悉的淡漠神情:“您知道我们不再亲密如往常。但我想我们的友情还在,我会如实告诉您。”
约斐尔的冷酷没有缓和下来,特洛伊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在与您分别后我遭到刺杀——我想您已经知道杀我的是萨尔瓦多·法莱兹。我假死逃过一劫,为了查清真相来到这里。”
特洛伊不易察觉地深吸一口气。
“我受到大祭司瓦洛里亚的庇护,藏在神殿里,逐渐弄清了我招致杀身之祸的原因:我与大祭司长相相似。长相的相似成为风,在城里刮起谣言,前朝国王要法莱兹杀我,用以压下谣言;一并向您表示,斯奈兰德的罪人不会与塞莱尼有任何瓜葛。”
“瓦洛里亚大祭司在死前为我捏造了假身份,将我交给马塞尔·德·克莱尔沃公爵。法莱兹杀死了大祭司,也杀死了老公爵,遂我向他复仇——”
特洛伊一贯平静无风的眸子跳跃起火光,又渐渐死寂。他抬眼看向约斐尔,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我成了现在的塞赫珀忒。”
约斐尔与他对视许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只能用持续的诘问压下自己呼之欲出的动作与情感,特洛伊却垂下眼,不做回答。
最终特洛伊像是挣扎一番,闭上眼。
“我没有愚弄您。我很抱歉。”他就像少年时那样,在表露看似少许、实则不知掩藏了多少的善意时不敢直视约斐尔的眼睛,“我很高兴您来……我想要你找到我。”
他的话造就了约斐尔的溃不成军,也造就了他的解脱。
少年时的爱再反刍,变得无比酸涩,胃酸灼烧过喉咙,约斐尔说不出话,也无法再残酷地咽回去。可他的痛苦远不止这些反刍。他窥见翠绿眼睛里庞然又空洞之物,他没法继续看下去,他迷失了。他只能凭着直觉跌跌撞撞、无望地走向另一个迷雾深处,当做最后一个挣扎。特洛伊的脸在泪水中模糊不清:“可我找到的还是你吗?”
他得到的回应是一阵暗潮汹涌的缄默。
“在夏天最后一个雨季里我问过你。”特洛伊慢慢地说,约斐尔挣扎着,犹豫是否要跟随他迈开步子,被他带回森林中溪水畔,“‘即使我们的结局是一无所有吗?’”
“‘我们曾拥有彼此’。”约斐尔听到自己声音有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他感到头痛欲裂。
遥远的夏日,倾盆大雨里,他曾这样安慰无法止住哭泣的特洛伊。雨天里,他的手按在特洛伊心口,向上描摹,划过他的喉管、面颊,最后覆在他的额前。
“‘聆听你自己’。”约斐尔在原地岿然不动地说。
他最后看了特洛伊一眼,近乎落荒而逃;真正的输家被放过一马,站在夏天里遥遥地望着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从□□、到灵魂,浸泡在如履薄冰的精疲力竭中。他走向窗口,将身子探出窗外——面纱挂在不远处。
但已经没人能拾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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