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的并非仅有约斐尔的梦境。异国的土壤上,被酷暑浸泡着的少年的梦里,梅兰妮见过的那片雪地晶莹明亮,粼粼地折射着宝石的光辉。
年幼的孩子赤着脚走到人群中,她朝这个村落里唯一的神殿里看。神殿中长久奉着的月光神像破败而渺小,一眼看去,好像供奉的不是阿尔忒弥斯,而是那一身雪白、披着白头纱的女祭司。
众人向她哭号,病入膏肓的身体生出仅剩的一丝力气,纷纷向她洁净的衣袍伸出手,又被侍卫阻下。他们改为呼唤她的名字。
“瓦洛里亚……瓦洛里亚!”
祭司的名讳被夹在寒风中,浪潮一般翻涌。风直直抵着孩子的面孔扑来,她为了呼吸张开嘴:她喘不上气。
不知道是谁拍了拍她的背,告诉她快点向月神祈祷,乞求祂带走病疫。梅兰妮仰起头看着周身面目痛苦的人群,她没找到那个拍她背的人,于是她茫然的话说给了每一个人听。
“可如果真的有神祇的话,祂怎么会放任疫病在山下肆虐呢?”
她的话霍然激荡开一片噤声。孩子觉得莫名其妙,不等她想为什么,她便被侍卫拎起来,抓到了祭司的面前。
祭司低头看着她,面孔在面纱下时隐时现。孩子为了窥探她的面容一直盯着她看。片刻,她想起了自己的问题,她觉得祭司或许能更好地回答她。于是她又问了一遍。
神殿里外一片寂静,她甚至能听到雪簌簌的声音。孩子看到侍卫朝她步步紧逼,好像下一刻就要将她斩首示众。却被瓦洛里亚一挥手拦下。
“一个好问题。”
祭司的声音沉稳而略带笑意。她反过来将问题抛给梅兰妮:“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孩子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我不知道。”
祭司洁净而温暖的手摸了摸她脏污的头发,一阵无声的笑。
“那么我想你该有个机会去求索答案——去同你的家人告别吧,我会带你走。”
瓦洛里亚的话将死寂的人群砸出阵阵涟漪,他们继续哀求着向她伸出手。一片混乱中,孩子向瓦洛里亚摇了摇头:“我没有家人,这也不是我住的村子。我是一路乞讨到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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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被带入王城中的神殿,第一件事情就是用热水把她洗的干干净净。她不知道自己在水里浸泡了多久、又被人拽出来搓洗多少回,总之水终于变得清澈。
侍女颇为欣慰地长舒一口气,抖开雪白的长袍,要给她穿上。哪知一路来一直乖巧安静的孩子挣扎着手脚并用地推拒:“我不——穿!我会再次弄脏的!”
侍女当机立断,扭头向门外呼喊。几个穿着白袍子的侍女冲进来,七手八脚地将孩子摁住,勉强给她穿戴整齐。为首的侍女颇为严厉:“在大祭司身旁你必须穿白袍子!这里没有能让你弄脏衣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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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她的话在孩子刚出门就受到了反驳:孩子跑进那片没人打理的野草地里,刨得一身泥土,被人发现的时候正叼着没洗的草叶子。
侍女们哭笑不得地再次给她洗干净,又硬生生地给她套上白袍子,但这次没给她去刨地的机会。一经洗净,她便被拉着送到了大祭司面前,她手里还攥着那截从地里刨出来的草根,好在也被侍女们洗得一点泥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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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她的首先是一份颇为丰盛的菜肴,而后是瓦洛里亚的叹息。瓦洛里亚听上去有些自责:“在这里你饿了也不必吃草。”
孩子已经迅速地把盘子扫空,速度惊人。她本想照常用袖子抹抹嘴,想了想,又看了看银托盘中纯白的餐巾,最后还是没擦。她顶着吃得有点脏的脸向瓦洛里亚解释:“那个是草药,我吃它不是因为饿。”虽然她的确一直在饿肚子。
她吃草药不过是为了防止疫病蔓延到她身上。她把草送给村民,但好像没人把她当回事。
瓦洛里亚听着她的话,一直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听完,她给孩子起了名字——梅兰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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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妮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是什么,也不知道瓦洛里亚为什么要给她一个名字,大概是方便称呼。她四下看去,窗外的雪地一尘不染,在阳光下折出粼粼银光。
而在远处的村子里,村民照着梅兰妮的草叶子挖出草药,驱散疫病。新的月神像被悄悄艺术加工了一下——细看与那个小乞丐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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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岁翻篇极快,又好像根本没有变化。梅兰妮发现瓦洛里亚不会变老,她依旧沉稳而温和,美丽到不真切的面庞永远停滞在一个模样上,近乎诅咒地永远年轻。
用以衡量时间的是梅兰妮飞速抽条的身体,其次是瓦洛里亚看向她的眼神。
她感知到那份眼神愈发沉重。本不该落在她身上,也本不该出现在“瓦洛里亚”身上,却切实地附在梅兰妮与瓦洛里亚之间。她无法回应这种眼神。
她从侍女那里得知瓦洛里亚的曾经,她病逝的孪生妹妹按遗愿葬在城外,名讳是维斯佩拉。她想,既然是孪生姐妹,那么维斯佩拉大概是与瓦洛里亚极其相似的。
可她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半晌,又拿来瓦洛里亚幼年时的画像看了又看,她甚至记住了画里眼尾细小的痣。除了黑头发黑眼睛,没有发现自己与瓦洛里亚的相似之处。她只好去直言不讳地问。她回应了瓦洛里亚沉重的眼神。
“我和维斯佩拉祭司很像吗?”
仅有二人的房间里,烛火明亮,大祭司没有戴面纱。可梅兰妮看不清她的表情。唯一清晰地闪动着的,是她渐渐溢出眼眶的眼泪。她看着梅兰妮微笑,泪如泉涌。
“不。”她的声音依然沉稳,终于让梅兰妮得以意识到这份沉稳早已是她深入骨髓的刻板行为,“你和瓦洛里亚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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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妮为她的眼泪惊倒。她的眼泪直直地击穿了梅兰妮的灵魂,使梅兰妮在她话语的迷宫中迷失。
固然,她可以把大祭司的话按照表面意思来理解,这样她就能一身轻松地置于迷宫之外。然而她天性如野鹿一般,她的“固然”惟有向迷宫深处去,即使那是浓雾蔽目的松柏林。
“这是维斯佩拉祭司的画像吗?”
她头顶一道声音将她暂且拉出迷宫。她循着声音抬头看去,来者面上覆着银面具,仅仅露出一只黄眼睛。梅兰妮想了想,这幅打扮,似乎是勒内口中的萨尔瓦多·法莱兹。
法莱兹的目光落在梅兰妮手中的画像上。
“不,这是瓦洛里亚的画像。”她仰着头回答,声音有些闷闷的,“你瞧,她眼角的细痣。瓦洛里亚大祭司的脸上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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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奈兰德在特洛伊六岁时落雪很早,万圣节便有了零星的雪花,骤降的气温使他头脑发热。老菲尔德因酗酒不知所踪,只剩下他与姨母在山上老旧的城堡里躲避。
利兹的面孔因分娩的痛苦而扭曲万分,加之烧伤,她原本美丽的面容格外狰狞。特洛伊已经习惯于她的分娩。在特洛伊清晰的记忆里,她已经生下九个孩子,将要生下的是第十个和第十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因双胞胎的身份会幸免于被老菲尔德溺死。
即使这是他关系疏远的姨母,即使知道她将要生下的孩子注定早夭,特洛伊也知道自己不能坐视不管。他奔向修道院,求来两个修女帮他的姨母。
然而在他回来时,姨母不知所踪,只剩下两个刚出生的孩子,湿漉漉、脏兮兮地裹在破毯子里,不哭不闹。
“去把她找回来!”那个一脸苦相的费丽希塔拉修女拉起他的手,“她这么虚弱,她不能四处跑!”
费丽希塔拉修女在通往山下的路上呼喊姨母的名字,利兹——扬得很长。特洛伊站在原地,他听见身后的城堡里,那个年轻的修女抱着两个孩子,十分惊奇:“你们怎么不哭呢?”
特洛伊闭上眼,跑开了。
他跑向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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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一出生便是姨母与他生活在一起,他曾有亲昵姨母的动作,然而姨母并不理会他。他记得很清楚。他并不好奇母亲去了哪,也不好奇为什么姨母在这里。
姨母也并不在乎他。她长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偶尔出现,也是永远用面纱蒙着脸,即使那时她的脸上还没有烧伤。她的目光从面纱后穿来,看向特洛伊的眼神迷茫而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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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是去找姨母,更像是去散步。他并不觉得姨母的出走是什么坏事,或许这正是她走向自由——那个特洛伊未曾拥有过的东西。
他沿着小溪在草地上慢慢走,溪上黑天鹅泛滥,安静地随着溪流荡漾,羽毛几乎要代替河流流淌。对面便是森林,最外侧生有松柏,他犹豫要不要渡过去。
对岸的森林中隐隐跃过一个影子,轻灵而迅捷,似乎是一头鹿。特洛伊循着那个影子看去,终于在她停下时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身形——
——他的姨母正站在溪畔静静地看着他。
特洛伊愣住了。
她还是穿着逃到这里时的那身衣服,甚至因为分娩衣服变得更加脏污;她的脸上还带有几日前的烧伤,尚未愈合;她乌黑的头发依旧蓬乱。可她前所未有地神采奕奕,黑曜石般的双眼目光灼灼,眼角细小的痣如同一滴再也不会看见的眼泪。
溪水婉转地流淌在岩石间,窸窣成无韵律的乐曲;黑天鹅踱上岸,簇拥在她脚边。晚暮林间起了雾,自松柏墙后升起的月亮黯淡,模糊不清;利兹似乎散发出淡淡的银光,身影清晰如故。
“伊亚洛斯和玛格丽特。”她轻轻地说,声音缥缈地渡来,如祭司吟唱。从她口中倒出了许多名字,都是特洛伊从未听过的——除了倒数第二个,那是特洛伊自己的名字。
“……特洛伊和塞赫珀忒。”这是她口中最后的名字。一共十三个。
她没有给特洛伊理解的时间。她最后深深地看了特洛伊一眼,被黑天鹅簇拥着,向被浓雾掩盖的松柏林走去。她不见踪影。
特洛伊在对岸站了许久,直到天彻底黑下来,直到浓雾散去——他清楚地看到对岸成片成片的山毛榉与橡树,从未有松柏的影子。
他高烧的脑袋有些恍惚。
这时他才想起来,利兹从不是他的姨母。利兹自始至终都是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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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得到回应的情感使特洛伊的认知解离,本就不亲近的姨母比一个不爱自己的母亲更容易让孩子接受。他很早就学会了适应。
记忆的唤醒带来了更多的东西:他记起自己曾有一个孪生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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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的手足与他一样,长相与父亲相似,金发,绿眼睛,会无缘无故地笑。他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毫无缘由地死去,晨光落在婴儿脸上,特洛伊看到他脸上还有泪痕。
利兹对死去的孩子并不悲伤。死去的孩子和活着的孩子还待在同一个摇篮里,她投来一眼,喃喃着走了——特洛伊这时才知道她说的是“这个孩子被蛇吃掉了”。
蛇的行迹蜿蜒,多年后吃掉了所有的孩子,包括特洛伊。特洛伊从蛇腹中挣出来,带着手足的残肢,渡河走向松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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