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童?童童?江童!”
她猛地回过神来,茫然地看向身后的男友。
“想什么呢?”白乔走过来,爱怜地望着她略显苍白的小脸,“喝点吗?”
江童接过保温杯,迟疑着说道:“我总感觉怪怪的,莫名就会走神发呆——我以前也这样吗?”
白乔眼神一暗,抿了抿嘴唇,手指搭上她戴着羊脂玉镯的手腕。“没什么事。你毕竟撞了脑袋,别着急,再养一养。”
江童低头敛眉,“这么严重吗?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而且总觉得我好像还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我讲给你听。”白乔轻声说道。
江童的记忆其实是比较完整的。
某种程度上,她甚至认为自己记忆超群。
她甚至记得两岁时在父亲江远声的办公室里,被邻桌的女老师捏疼了小脸;也记得自己小学二年级时搬着小板凳,听母亲林疏月讲《红楼梦》里的诗谶;还记得初中暑假开学前一晚补作业补到夜里两点……
唯独高中三年发生的事情,宛如隔着毛玻璃一般看不真切。
她总是梦到毕业舞会。她一袭缎色长裙,挽着身姿挺拔的白乔走入舞池,蓬起的裙摆上点缀着三朵大大的蝴蝶结。
“嗒。嗒。嗒。”高跟鞋敲击着地面。
“还记得你高一时送我的书吗?”白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轻轻落入舞池中,惊起一圈褶皱。
褶皱深处,他正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边角微卷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轻抚着封面。
白乔在舞池中揽着她,她刚好可以看到他漂亮的喉结,以及稍稍歪向一边的领结。
“那时我父亲刚出事,在我最难受的时候,你给了我这个。”白乔轻轻翻动书页,一行熟悉的字迹艰难地挤入江童眼中。
葱白的指尖攀上血红的领结,轻柔地将它扶正。头顶传来一声清浅的笑。她抬头看去,眼前却只有模糊的一团。
——是白乔。她拼命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一点。
“‘我觉君非池中物,待春回,白虹贯日荷戈归。’”白乔展示着那行字,声音遥远,“是你写给我的。”
——是白乔吗?她隐约看到那藏于雾气之中的,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童童?”白乔疑惑地望着她。
梦中瘦削的下颌线逐渐与眼前的人重合起来。江童温柔地笑着,“我当然记得。”
*
关于白乔,江童确实是记得的。
也许因为认识得早,也许因为认识得久,又也许单纯因为他是她的男朋友,总之,她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并且没费什么力气便想起了他。
当时他伏在床边轻抚着她的头发,眼中的疼惜似乎还掺杂着些许哀切与愧疚:“童童,还认得我吗?”
床上的人苍白着小脸,仿佛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来似的,以至于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很是费了些功夫才被她听到。
江童呆呆地看了会儿天花板,眨了眨眼睛,一双漂亮的圆眼逐渐恢复了神采,将目光落在了刚刚说话的人身上。
只见那人一头深棕色碎发,白皙的肤色配上浅衣浅裤,一副温柔男大的模样,甚是好看。
她愣了下,脑袋一卡,脱口而出道:“想必你就是我男朋友吧?”
白乔手一顿,垂眸掩去眼中情绪,点了点头。
这时,脑中混沌褪去,江童才逐渐认出了眼前的人。
她隐约想起他的身世,以及他们的相识相知。
白乔出生于中医世家,爷爷是云栖市远近闻名的老中医,父亲白文睿也曾年少有为。
因为自小熟读医书,加上天资聪颖,因此十岁前便能盲辨200味中药,对基础方剂进行加减;十五岁便精通家传医术,能够对一些复杂病机进行分析。
白乔原想考京城中医药大学的少年班,但遭到了父亲白文睿的反对。
白文睿也曾子承父业开了个中医诊所,一开始势头很好,但后来社会上逐渐流行说“中医不科学”“就是个心理安慰”,病人便慢慢少了;过了段时间又突然遭到匿名举报,说他没有执业资格证,属于非法行医,还差点蹲了局子,于是只得去考证。
折腾来折腾去,从小跟在父亲身边当学徒,“野路子”出身的白文睿最终因为西医知识匮乏而被迫转行,在寰海航运公司谋了个职位,聊以糊口。
“现在不是中医的时代了。”白文睿苦口婆心地劝白乔,“大家偏见很深,说你没有做过临床试验。还是走中考,去普通高中念书吧。”
于是白乔就去了云栖市的重点高中11中,在那里遇到了同年级的江童。
那是入学军训期间,他一眼就在对面方阵中看到了她。
当时正是训练间歇,江童盘腿坐在地上,带点婴儿肥的鹅蛋脸在宽大的军帽之下只有巴掌大,大而圆的眼睛在阳光的映衬下宛如两颗黑葡萄,谈笑间顾盼生辉,巧笑倩兮。
此时,突然有个略显荒谬的念头钻进了白乔脑中:“这女孩气血好足啊……”
后来有一天上学,白乔刚刚拐出学校附近的梧桐巷,忽然感到自己被一股强力带向一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接着就被一声巨大的金属落地声吓了一跳。
扭头一看,竟是江童。她连人带车倒在一旁,痛到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
白乔赶忙去扶:“同学,你还好吗?哪里痛?”
江童捂着手,扬起红扑扑的小脸难为情地说:“拐弯没拐好……还带到你了,抱歉。”
“没事。我看看你的手。”
江童摔倒时本能地用右手撑地,此时手掌处已青紫,隐隐渗出血液。白乔拉开书包,掏出一个小小的抽绳包。
“我习惯随身备着常用药,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他说着,擦干净伤口处后摸出一瓶七厘散。“可能会有点痛。”
江童有些懵,甚至都忘了喊疼。“你也是学生吗?”他处理得这么熟练,莫非11中雇了童工校医?
白乔笑了笑,露出两枚浅浅的酒窝。“我叫白乔,高一3班的,你呢?”
“我是1班的江童。”
“你回家的时候可以用酒调一下药粉,一天2次,敷3天就行。”说着,白乔便将那瓶七厘散塞给了江童。
“啊?这……这不好吧?”江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撞了你,麻烦你帮我处理伤口就算了,还拿你的药……”
“没事,职责所在。”
江童没明白“职责”指的是什么,正思考着,就看到白乔帮她把自行车扶起摆正了,于是急忙补充道:“那这药多少钱,我给你……”
“没关系,这种中药都便宜。”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江童的手,“就剩五分钟了,不然我带你吧。”
“啊?”
“快上来。”
初秋的云栖市天高云淡,成群的白鸽在空中打着旋儿飞向远方,一如少女此刻飞扬的裙摆。
江童心一横,跳上了自行车后座。
*
后来据白乔讲,江童的记忆是在高考后爬山时摔没的。当时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拉着白乔直奔城郊,背起小包兴致勃勃就往山上冲——
“真的吗白乔?”江童打断他,一双圆眼充满迷惑,“我怎么觉得我不喜欢爬山呢?”
白乔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考完试你太开心了,地狱般的高三终于结束了。”
他眨眨眼,接着说道:“所以刚考完试第二天,你就急吼吼来找我,要我带你去爬山。结果真去了你又爬不动,加上大清早霜重草枯的,你一脚下去就滑倒了,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白乔的声音越来越小,偷偷留意着江童的表情。只见江童全程绞着眉毛,嘴巴不自觉地嘟着,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搞得白乔的心悬了又悬。
“没事,想不起来就算了,别硬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江童点点头,“有些事我就记得,有些就有些模糊,还有的就压根不记得了,奇奇怪怪的。”
“记得我就行。”白乔笑眯眯地说,一边将热好的药递给她。
江童喝了口药。从相识那刻起,她就一直很信任他。
“能不记得吗?!”她翻了个白眼,“你每天都要帮我回忆一遍。”
“那该今日份的啦!”白乔立刻正襟危坐,抑扬顿挫道:“那是20XX年的第一场雪——”
“明明是雨!”
“雨夹雪,雨夹雪……”
*
梦泽河畔,平林漠漠,暮雨潇潇。
白乔浑浑噩噩、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不知归处。初冬的雨,落在身上宛如冰刀,冷极反觉温暖;岸边杂乱的藨草杆茎宛如水鬼一般不断扯着他的裤脚。白乔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
江童撑着伞,远远看到那个栽栽歪歪的背影,赶忙加快脚步朝他跑去。
“白乔——!”
呼喊声被落雨拍碎。雨越下越大,白乔脚下磕磕绊绊,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快地行进了。
恍惚中,他感到右脚踩到一块滑腻的硬物,身体便不自觉地歪向一边。藨草杆茎在泥水中发出断裂的脆响,残荷枯梗勾住了卫衣帽子,勒得白乔咳声连连。河面裂开墨色豁口,浮沫裹着腐烂的菱角叶涌上来,像是无声的邀请。
雨伞跌进芦苇丛。江童扑跪在湿滑的苔石上,指尖堪堪擦过白乔扬起的袖口。
“抓紧!”
江童探出半个身子,衣摆浸入河水。她攥住那截苍白冰冷的手腕,像是握住了一束正在融化的冰棱。
白乔满是绝望的眼底倒映着天空的铅灰色,泪珠和着雨水挂在颤抖的睫毛上,喉头滚动着含混的咕噜声。
江童感到攥着的手腕越来越冷、越来越沉,便着急道:“你死了,他才是真的没了!”
白乔逐渐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
“骨灰要有人收,碑要有人立,仇,要有人记。”
白乔发出半声绝望的呜咽,冻僵的手指反攥住江童。
江童慌忙腾出一只手拽住白乔裤腰,看准时机,借着河水回涌的力道将人横着拽回浅滩,手忙脚乱地将他的嘴掰开,把里面的杂物抠出,又取下腕上的翡翠镯子塞进齿间防咬舌。之后,凭着模糊的记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白乔的肚子按了下去。
谁知才刚按了两下,白乔便一声痛呼,挣扎着拨开江童的手,艰难地翻身趴在了身旁的大石头上,头朝下开始抠喉咙,一连呕出好几口河水。
江童赶紧拍打他的背部,急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好点?你教我怎么做!”
白乔大口喘着粗气,粗粝的石子硌破掌心,血珠刚冒头就被雨水冲淡。
“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现在,连父亲也没有了。”
江童轻咬着下唇,蜷了蜷放在白乔背上的手指,起身将丢在芦苇丛中的雨伞和小包取了过来。
“我原本是来给你送这个的。”江童从小包里取出一本书,翻开扉页后塞到了白乔的鼻子底下。
“我觉君非池中物,待春回,白虹贯日荷戈归。”
骤雨未歇。细密的雨点砸落伞面,发出闷闷的响声;几行水光沿着伞骨蜿蜒落下,也悄然划过白乔毫无血色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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