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儿只是背对着他,沉默不语。
草堆下压着一个东西,嵇封注意到,拿起来一看,是一个册子。
小哥儿恰好转头,一见那册子,径直扑过来,嵇封下意识一抬手,小哥儿不敢碰他的手臂,只能怒目道:“还给我。”
嵇封问:“这是什么?”
小哥儿咬着唇:“……”
“账本?”嵇封对着光翻了几页,瞧出来了。小哥儿要再抢,嵇封一手就捏住了他手腕,再顺手把另一只手腕一起捏住了。
小哥儿要挣脱他,涨得脸通红,嵇封觉得他就是个小猫讨奶的力气,讨嫌地用肩膀顶了一下人家,说:“瞎忙活什么?我帮你看看,啄木鸟大夫一看一个眼儿。”
“看什么?”小哥儿被顶得差点歪倒,瞪眼瞧着他。
嵇封理所当然道:“看这狗屁不通的账本啊。”
小哥儿:“……什么狗屁不通,你才狗屁不通!”
哎哎哎,怎么还真生气了。
嵇封决定用转移注意力**,“喏,你瞧着啊,这一页的条目没什么问题,但加起来怎么会是这个数,”他毛手毛脚地去揽小哥儿肩膀,指着账簿说,“偶数个奇数尾数加出来一个奇数,这不是一眼有毛病么?这一页,还有这一页,明显都不对。”
小哥儿根本不信,使劲儿把他推开,“鸡呀藕的,听不明白你说什么。不要算盘不要纸笔,嘴皮一碰就来,牛皮也不怕吹破了!”
嵇封坐直,嘀咕一句:“你跟我家阿文一样是个小文盲。”奇偶的概念在这个时空早就有了。
小哥儿听了这话却浑身一僵,忽然一下子站起来,坐到一边去了。
嵇封这回没把他拽回来,忙活着拿指甲在那些大写数字上划印子,说:“算错的我都给你划出来了,还有一些是物价不太对劲的。这东江米我家也买,怎么不记得价这么高?”
小哥儿却恨恨说:“我家要的都是一茬茬挑过的精米,都叫东江米就是一个档次吗?”
嵇封还是觉得哪儿不对,锤了锤脑袋,认真思索。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豆儿哥,你说这里头是不是有人啊?”
两人一僵。
小哥儿吓得脸色刷白,嵇封也警惕了起来。
二人对视一眼,顾不上吵架,嵇封把账本塞进小哥儿怀里,两人一个拽袍子扎腰带,一个拼命压着黛青衣服上被揉出的褶皱,飞也似地往窗边奔去。小哥儿先拿到窗户的掌控权,那窗户倒是够一个人通过,就是稍高,嵇封见他爬窗笨手笨脚拖慢速度,托着他屁股举起来,在他惊叫之前赶忙嘘了一声。小哥儿也顾不上许多,扶着满是灰尘的窗框钻出去,嵇封紧随其后。
嵇封跳出去,紧挨着柴房的是荒芜的后院,他心眼还挺多,拽了把草将窗框上的手印脚印都擦了。
嵇封护着他,两人一路翻了好几道墙,好几条巷子,才算放下心来。
就算是天亮得晚的早春,这个点,平民百姓该出摊的出摊,干活的干活,也快热闹起来了。人一多,他俩的行迹就更显得可疑。
“喂,”嵇封拽住小哥儿,压低声音问他,“你叫什么,家住哪儿?”
小哥儿:“你问这干什么?”他一个都不想回答。
“我送你回去,”嵇封理所当然地说,“过几天让媒人去你家提亲。”
提亲?!
这下轮到小哥儿瞠目结舌了。他愣了一瞬,双唇抿得死紧。
嵇封丝毫未觉:“虽然对你还不了解,但我做了这种事,肯定要对你负责的。我姓嵇名封十八岁,是东市丁三街豆腐坊家的孩子,在青竹书院读书,明年院试下场,你一打听就清楚。我没兄弟姐妹,爹娘和我身体都很健康,我不抽烟不喝酒喜欢练字和健身,还有驴车驾驶技术非常好,每天赶驴给客户送豆腐,豆腐都不带碎的。哎,你家账本买量那么大,是经商的吧?说不定我也给你家送过豆腐呢,你之前真没见过我……”
话音未落,小哥儿突然给了嵇封一耳光,怒斥道:“登徒子!”
啊?
嵇封捂着脸傻了。
“让我失了……还不够吗,你还想做什么!”
小哥儿骂完转身就跑,嵇封赶紧拽着他:“打完人就跑,太过分了吧?你跑什么?”
“放开我!”小哥儿使劲掰他的手,“我不要你提亲,我俩就当没见过!”
“那我也得送你回去,你忘了你昨晚才被下过药吗,”嵇封一个头两个大,“谁知道路上会不会遇到昨天绑你的人,一个人回去想重蹈覆辙吗?”
“……这里离我家不远了,”小哥儿终于软了一些,“总之不会出事的,你松开!”
嵇封见他实在犟脾气,也失了拉扯的耐心,松开手,对方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一秒,快速离开了。
嵇封俯身薅了地上一根眼熟的三瓣儿草,剥开扔嘴里嚼了。
越咂摸,心里越郁闷。
“不说就不说,”他吮着草茎里那点甜味,愤愤想,“打人干什么?难道哥儿都是这么娇气又暴躁吗?”
思来想去,嵇封叹了口气。
救了人是没错,但是结果确实乌龙,被救对象失了身并不感激他,他自己也没了两辈子的初次。家里爹娘肯定担心坏了,说不定找了他大半夜,待会儿回去又不能把未归理由和盘托出,必须编一个可信的理由。
他慢慢踱回豆腐坊,刚转过路口,远远地见到一大群人围着他家,更是心虚。
出动了这么多街坊邻居找他,受之有愧啊!
这时,街上开面馆的秦大叔看见他,朝他招手:“小封,过来,赶紧进来!”
嵇封讪讪地走了过去,秦大叔把他拉到后厨,说:“你家里来了一伙混混,好像又是那帮赌坊的打手,你才好没多久,别又让他们打坏了!”
……啊?
嵇封蹙起眉:“秦叔,您说什么?”
秦婶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在围裙上擦着手,掀帘子走进来:“老秦,不是让你别叫小封知道的吗,你就这么说出来了?”
秦大叔:“可……人都堵到家门口了,不让小封知道也不实际啊!”
嵇封心里越发莫名,还有种危机感,追问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叔?”
“那群人啊,是上你家要债的!”
要债?要什么债?他家有债?
嵇封穿越过来几个月,可是从没听过这回事!
嵇封:“谁的债?”
秦叔:“你的!”
·
一番解释下,嵇封才知道事情的始末。
两个月前,嵇封的原身不知为何进了赌坊,一夜之后输尽了身上的银子,这都不够,还写了欠条按了手印,回家之后,一下子想不开,在家里的水缸里溺死了。
虽然嵇封还是被救了起来,但谁也不知道壳子还是那个壳子,芯子却已经换了人。
他昏迷在床一直没醒,赌坊的人找过来了一回,嵇家父母和赌坊的人一对,总算是弄明白嵇封为什么想不开要寻死,涕泪涟涟之下,求情把儿子的欠条换成了自己二人跟赌坊的借条。
现代的嵇封虽然穿了进来,但没继承原嵇封的记忆,醒来之后,只好装了个失忆的症状。嵇家爹娘因他溺水差点肝胆俱裂,见他失忆反而庆幸,也不敢跟唯一的儿子提这笔债务,只没日没夜地加倍干着,每夜趁嵇封睡觉,他爹娘还要爬起来磨豆子做豆腐,而嵇封因着惦念前世的爸妈,跟这两人如何相处都不自在,更别提多加关心,又是单独睡一个屋子,所以竟是两个月都没发现。
原身打小老实听话,是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又是个读书郎,大家对他都很熟悉,觉得他不是那等敢去赌坊的混小子,定是被人诓骗了去。一个欠了钱就能闹到寻死地步的少年,心中一定愧疚到难以承受,但是这么胆小的他到底为什么进了赌坊,街坊邻居、嵇家父母,谁也不知。
嵇封醒来后,嵇家父母挨家挨户拜访求情,请求他们别在嵇封面前提欠债的事,大家也都表示理解,就算和嵇封热络地谈天说地,也对这件事缄口不语。
听完秦大叔的话,嵇封心里五味杂陈。
他猛地站起来,对秦叔抱拳行礼,道:“谢谢秦叔告诉我真相,我犯的错就该我一个人当,不是一个失忆能掩盖过的。况且为人子女岂能为父母添忧?这件事还得我亲自去解决才是。”
没等秦叔秦婶阻拦,嵇封大步跨出面馆,穿越人群走到自家院门前。
只见一伙耀武扬威的打手,跟着个獐头鼠目的长衫男人,正在嵇家的院子里高声说话。
“你们想干什么?”嵇封走过去,旁边的人一见他,赶紧拉住:
“你进去做什么!你家要债的来了!”
“娃儿你躲躲,你爹娘悄悄跟俺们说不让你进去的,你就听你爹娘的话,万一他们打人怎么办?”
嵇封把袖子拽回来:“既然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儿不能一起扛?”
他大步踏进了院子,只见为首的长衫男人用手指蘸了蘸口水,搓开一本账簿,尖声尖气道:“东市丁三街嵇家豆腐坊,嵇大有,李三娘,欠钱连本带息五十六两,今儿来收,宽限了两个月了,可别说忘了吧?”
外头一片哗然,嵇封也震惊地看向爹娘:“五十六两?”
李三娘一愣,随即露出天崩地裂的表情,陡然大哭道:“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两个月前不是说好了三十两吗?!”
“两个月前还钱,和两个月后还钱,那可不是一个意思了。”长衫男人看着嵇封,“哟,这位可不是我们的‘前’债主吗!虽然你爹娘替你担了债,但要是你爹娘拿不出钱,你照样跟着一起还。怎么,这次又打算去寻死了?死了更好,你家的房子工坊全部充进赌坊,你们可想好了?”
嵇封看着爹娘,没说话。
嵇大有撇开头,李三娘抹了抹眼泪,过来拉着嵇封说:“封儿……”
“我都知道了。”嵇封抓了把头发,语气不太好地说,“你们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嵇封朝着长衫男人,说:“我跟你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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