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秋风瑟瑟,这夜色却清凉如水,大部分都要归功于天上这轮明月。

摘星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始终充满了旖旎缱绻的**味道,在噶戈尔有句话:‘生者进摘星,死者入修罗,不生不死,自在快活。’

那修罗城,便是段干昊仓的大营。传闻昊仓将军私底下茹毛饮血,以食人肉为乐,非得要是活着的人不可,于是那所谓噶戈尔守城军,便成了鬼修罗一般的存在。

而摘星阁,便是食色性也,一旦沉迷,便在酒色中渐渐丧失理智,活着也像是死了。

沈忘悦坐在摘星阁的最高处,放眼望去,那修罗城死气沉沉,而眼底下却是一片歌舞升平,恰似人间仙境,殊不知,这是入了温柔乡,要在酒色中堕入地狱。

不过酒色也并不能迷惑所有人,比如说时千秋那种,看似脑残,实则大智若愚,在酒池肉林中始终保持理智。

时千秋察觉到一抹目光,转身朝着沈忘悦的方向,油头滑脑地作了个揖。

这便是噶戈尔最强大的三股势力,修罗城,摘星阁,自在商会。

一旁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从那脚步声中就能听出风情万种的媚态来,状元从沈忘悦的怀里坐起,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喵的一声,堕入黑暗当中。

只闻暗香四溢,两股气息在夜色中以柔劲相拼,暗香缠斗,最终是夜色中那一抹香落了下风。

柳妩轻笑,扭着腰身在沈忘悦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蛇尾铜杆徐徐冒着烟雾。

“如今我当真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沈忘悦垂眸,“三把钥匙,分别握在三个人手里,空有钥匙,锁呢?师父,五年了,摘星阁迎来送往,当真不曾有所发现么?”

这五年来,他以忘悦之名诱了多少能人异士舍身进入噶戈尔,他不信命,更不信他会老死在这铜蛇囚笼里。

“果儿说,这几日来,每逢夜色,地牢里总是会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忘悦,论毒,或许你我不相上下,可玩弄人心,我比你在行,欲擒故纵是好,莫要过了头,否则事与愿违。”柳妩漫不经心地说道。

四天了,傅裴英在那水牢里瞎了四天了,他自那天起,一次也没去过。

沈忘悦听着那惨叫声,心中只觉得畅快。

傅裴英痛,他便痛快。

他抬头望了望月,知道柳妩一定不会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便问道:“师父觉得,什么样的人,会特别喜爱月色?”

“文人墨客?”

沈忘悦摇摇头,文人墨客附庸风雅,却也达不到见不到月色便陷入疯魔的境界,更何况,傅裴英是块朽木,二人同窗几年,他除了会识会写,连首诗都不曾背过,又何来附庸风雅?

柳妩便道:“那只能是囚犯了。”

沈忘悦一怔,看向她,“求师父解惑。”

柳妩吸了口烟,淡淡道:“幼时我见过一个在监狱里关了几十年的人,那人要死了,临死前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再看一眼月亮。那囚牢里几十年如一日,能见到的,不过是透过一扇小窗看看月光,或许,于他来说,这月便代表着希望。若是有一天突然看不到,想必是真的会发疯。”

屋檐下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吴果儿跑了几圈,终于是在房顶上找到了他们。见了沈忘悦,他便一拍大腿尖声道:“我说公子!他从头两日就说要招了,你这再不去,一个时辰之后,他那眼睛就是伏羲谷的医圣来了也救不好!”

沈忘悦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回身对着柳妩作揖,“师父,徒儿告退。”

摘星阁地牢,里面的气息比前几日要更加恶臭阴冷,傅裴英两只手悬吊着,手腕处滴滴答答,顺着铁索流出血来,他长发凌乱,脸颊凹陷,一双混沌的眸子毫无生气地被镶嵌在眼眶中,身上连最后残余的那点张狂也不再有了,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囚徒,只渴望能得到那个人的垂怜,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瞪着前方。

锁链噼里啪啦地作响,“月牙儿!月牙儿是你吗!”

沈忘悦停在他面前不远,一身红衣,清艳绝绝,他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似乎硬要看出些什么来,不过当他听到男人鼻息中传来一声痛苦的呜咽,他倏然勾起一抹笑,闭上眼睛,静静听着男人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这是一种享受。

像是一条在干涸河床上苦苦挣扎的鱼,哪还像堂堂的青灯卫指挥使呢。

直教人喜上眉梢呢。

不过兴奋是短暂的,片刻后,他却隐隐觉得有些可惜。

傅裴英要死了,这个让他做了五年噩梦的男人终于要死了,可惜。

他们认识很多年,很多故事还没开始就要结束,好歹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如今是结了血仇,要阴阳两隔了。

他要最后一次欣赏一下这张脸,冰冷的手指勾住那轮廓锋锐的下颚,顺着下颚线缓缓往上滑,一直到眉尾,就如同这些年他玩弄别的男人那样,他感受到傅裴英紧绷的皮肤,看到那急促滚动的喉结,几乎没有男人能在他的诱惑下幸存。

五年,他用五年的时间把名叫美人的这把刀磨得比什么都要锋利,他是男人,便比别人更懂男人,知道该如何循循善诱,直达心脏,让别人痴迷进他的美色当中,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脚下。

在明知道对方看不到的情况下,他带着专属于女性的那种极具诱惑力的温柔,红唇微启,诱人的气息像羽毛似的抚弄在傅裴英的脸上。

“痛吗?”

缱绻的气息却如同一根银针刺进心脏,傅裴英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月牙儿……”

沈忘悦的手伸进他的长发里,突然猛地一拽,只听锁链滑动,傅裴英重重跪在地上,沈忘悦迫使他仰望自己,眼中的目光几近疯狂。

“五年前!”

傅裴英闷哼一声,“康盛十七年,三月十五,五个太子近卫从十三域穿过西北,直奔玄都。”

状元登科夜,那场被迷雾笼罩的屠杀终于被撕开了。

“封川那时不在京城,得到消息,暗自传信于我,当时我在青灯卫地位不稳,除了他,我信不过旁人。西北大旱,太子与太傅前往西北赈灾,本是好事,可太子近卫却是从十三域出来的。我担心其中另有蹊跷,于是在十七日晚,我只身找上了那五个人。”

这是连皇帝也不知道的另一段故事,五个目的不明的太子近卫在逼近玄都之时,被一个黑衣人所截。

“我杀了他们。”

沈忘悦心中一惊,康盛十七年,三月十七的后一天,是他身披状元服,打马天元大道,也是沈家灭门的日子,这个日子,他绝不敢忘。

所以,那日天元大道相见,傅裴英手上的伤,是因为去杀这些人?

他的呼吸没来由的收紧了,“继续。”

然而傅裴英却不讲了,铁链在他的晃动下哐当作响,他仰着那双毫无生气的眸子,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说道:“月牙儿,带人闯入沈府的是我,落在你手里,我也是死得其所。只不过,你让我再看看你,我便心满意足了。”

沈忘悦只觉得满身不适,但他还是掏出解药来,塞进了傅裴英的嘴里。

傅裴英重重咳了几声,不多时,那雾蒙蒙的眼睛逐渐恢复了光明,他看到沈忘悦那张清冷的脸,缱绻地唤了声,“月牙儿……”

随后笑了笑,继续说道:“可我没想到,还有第六个人,那个人身上带着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我身负重伤,没能让他死在我手里,当时我手边有弓,可是我犹豫了,我怕我没能杀死他,却暴露了身份,现在想想,当时应该动手的。”

他最善骑射,京中无人不知,更何况还是太子近卫,只要那人不死,傅裴英难逃其咎。

“他拿着什么?”沈忘悦的心砰砰作响。

“蛟龙符。”傅裴英道。

“蛟龙符?”

这三个字仿佛天生带着不详的气息。

“先皇末年,西北叛乱,那支叛军几乎就要杀进玄都了,是傅家和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康盛帝,死守城门,这才击退了叛军。先皇当年是动了废太子的心,要立他的宠妃之子为太子,可这一战,先皇垂危,西北叛军在北境傅家的铁骑下四散奔逃,虽未能彻底清洗,但太子地位已经稳固。翌年春,康盛帝登基,下令谁都不许再提西北叛军一词,若是哪个地方出现了蛟龙符,必是要暗中血洗的。”

“所以,那个人最终还是面了圣,皇帝便以勾结叛军的罪名屠了我满门?”沈忘悦的喉咙中弥漫出一股血腥味,他怎么也没想到,几十年功勋,比不上一个近卫的一面之词,葬送在那都不知真假的蛟龙符上面!

沈忘悦几乎站立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

“对不起,月牙儿,是我的错,若是我那晚能杀了那个人……”傅裴英痛苦地看着他。

沈忘悦摇摇头,“不对,按理说,太子地位不稳,反倒是那西北叛军助他保住了太子之位,他怎么会……”

他瞪大了眼睛,“难不成,那西北叛军是皇帝他……”

傅裴英突然收敛了神色,压低声音道:“月牙儿,慎言。”

沈忘悦咬住了唇。

不,这一切都是揣测,虽是地位不稳,可身为太子,怎么可能暗中襄助叛军,甚至让人家打到家门口来!

“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在娘胎里,何谈真相?”傅裴英问他。

沈忘悦被他问懵了,二十多年了,什么才是真相?就算……就算父亲真的谋逆,那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亦或者……

他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父亲还是西北总督,便正是那叛军起势之时!

他不敢再细想下去。

“杀了他,痛快些。”沈忘悦转过身,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

那小厮举起刀就要朝着傅裴英的心脏刺去。

“等等!”傅裴英突然喊道,刀尖落在心腔前一寸,可那小厮却并没有停下,刀尖刺破了他的皮肤,“沈夫人当年走出过噶戈尔!”

沈忘悦身形一顿,一枚药丸出手,击偏了那柄刀,然而那小厮却眼露凶光,手腕一动,将刀直直插了下去。

沈忘悦一惊,随即再次出手,只听啪啪两声,缚住傅裴英手腕的锁链断开。

傅裴英当即用铁链一甩,绞住了小厮的喉咙。

沈忘悦飞快上前,两指插入小厮的口中,果不其然,后槽牙里藏了毒。

“说!谁派你来的!”

却见这小厮牙尖再次一咬,半条舌头掉了出来,血迹溅了沈忘悦满身。

妈的,沈忘悦暗地里骂了句脏话,此时傅裴英已经支撑不住。

“月牙儿,走……”他刚说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传来咔的一声,牢门外被人用一根粗大的铁索缠绕住了,整个地牢,突然间变得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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