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沈忘悦再赴傅府时，殷萍韵已然不似从前那般满面愁容了。她将那枚碎了一些的杏子糖用帕子裹好，递到了沈忘悦面前。
“看来您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殷萍韵莞尔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幼时家中请有私塾先生，那些穷酸腐儒教给兄长的是治世安民的道理，教给我的却是这些破烂般的三从四德，可惜，我不是安于内宅的女子。”
她今日袭有一身骑装，靴子上的水渍仿佛再现了她策马时的英姿，那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来，露出瘦削的侧脸，颇有女子的英气，她偏过头时，眼底尽是坚毅。
“当初我便想，既然家中没有我的一方天地，那我就要嫁给一个能给我一方天地的男子。世子前来求娶我的时候，我听闻要随他去北境，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思及往事，她似乎对已经去世的丈夫颇感怀念，“他待我很好，北境没有那些约束女子的规矩，或许是我贪恋纵马时的自由，他为了哄我开心，也是为了赢得王爷的青睐，于是迫使自己去做一个有‘北境风骨’的世子……”
她突然顿住了，唇边的笑意有些僵硬。
“以前是我把自己梦想付诸在了丈夫和儿子身上，明明厌恶那些腐儒的道理，却不知不觉地成了那些腐儒口中的妇人，从今往后，我想做六妹妹那样的人，不囿于内宅，而做世人称颂的女将军。”
她咬紧了牙关，愤愤道：“先生，瑞儿随他父亲，不喜舞刀弄剑，这样的人坐不稳北境世子的位置。可傅三要世子的位置，我偏不给他，这枚杏子糖兴许能作为证据，向王爷证明……”
只听一声脆响，沈忘悦拈起那枚杏子糖扔进了炭火当中。
殷萍韵一时微讶。
“这东西证明不了什么，傅三不是蠢人，他总不能现在还留着当初害人的证据。”
沈忘悦听着炭盆中的响声，蜜糖在炭火的炙烤中变得漆黑，北境也好，玄都也好，都像是这盆炭火，将美好的东西粉碎。这世上，有人向往权利，有人向往安稳，可身在火中，若是不够坚韧狠戾，无论如何也是守不住安稳的。
要想过得安稳，那就要比敌人更加冷血，更加不择手段。
皇帝靠诡计稳坐江山，踩着子民的尸体坐上龙椅，为了巩固权力甚至不惜弑子。傅嘉运为了北境军权，为了世子之位，把兄长和侄子视作不得不除的拦路石。
而他若是想要颠覆这盆火，就必须要比善用阴谋的人更加狡诈才行。
“王爷不喜弱犬，世子做什么都是错的，有些东西不是找到证据就能为世子赢回颜面，真正能为世子赢回颜面的，是您啊。”他低头擦了擦手，余光瞥见殷萍韵的表情从不解变为恍然。
“先生说得对，世子曾经留下了一杆枪给我，若我能用它在战场上闯出威风来，那才能为他，为瑞儿，挣回颜面。”
沈忘悦微微颔首，声如温玉，“更重要的是为您自己。”
听此一言，殷萍韵险些哽咽。世间多少女子皆依附男子而活，而她出阁后明明有活出自我的机会，可直到现在才豁出胆子，但至少，一切还不晚。
以前她做梦都想做男子，此时她看向沈忘悦，忽然觉得，也许并非世间男子都过得潇洒恣意。若非被苦难折磨，好好的一个男子何至于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再好的容貌也毫无用处，更或许是一种拖累。
那副孱弱纤细的身躯之下，不知道藏着多少不能为外人道的艰辛。
“先生，虽说这枚糖没有什么用处，可我夫君到底是因此而死的，瑞儿难当大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世子之位被仇人夺去，不知先生能否助我？”殷萍韵言辞恳切。
在这之前，她早已屏退左右，显然是决心要把仇人拖下马不可了。只是傅三得宠，她就算拿出了世子是被人害死的证据，兴许也没有办法彻底让傅三失去世子的竞争资格。
如今府中人人皆知，要是小世子活不过五岁，世子之位必定是傅三的。
“三公子残害手足，实在失德，可谁做世子，此乃王府的家事，在下一个外人，怎好掺言？”沈忘悦拿起茶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外人？”殷萍韵稍有疑惑，“可我听九弟话里话外的意思，无不暗示您已与他结缘，有了肌肤之亲，先生又怎么说自己是外人？”
沈忘悦一向重视礼节，听完这话后他几近失态，茶水呛到喉咙里，忙不迭地掩唇咳嗽起来。
“先生您没事吧？”殷萍韵关切道，本想替他顺顺气，可蓦地想起他其实是个男子，便只好收回了手，“难不成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沈忘悦捂着胸口，脸色涨红，摆手咬牙道：“无妨，无妨。”
走出王府时，沈忘悦显得比以往要急切许多。而此时，殷萍韵走到一杆枪前，轻轻抚着上面的纹路，眸光微冷。
是夜，卧房中传来声声哀嚎，倚玉在外面守夜，听得是心惊胆战。以前在十三域见识浅薄，如今到了外面才知道世间竟然有诸多千奇百怪的事情。
例如封川今日来给他致歉，给了他一本名为扫凰大师的话本，说是傅大人的私藏。本子里一页页涵盖了各种有趣的秘术，说是擅加利用绸缎绳索毛笔玉势等可以增加情趣，读完以后他颇为感慨，就是不知道可以增加的究竟是什么情趣。
这时候正巧飞琼路过，他便拿了话本去找哥哥，想和哥哥仔细探讨一下里面的知识。
可谁知飞琼接过话本一看，表情突然变得无比复杂，以往他绝不可能在这时候贸然打扰公子，今日却一反常态，敲了门，把话本奉去给了公子。
倚玉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就听到卧房内传来了更加惨痛的哀嚎声，令他毛骨悚然。
“私藏！这就是你的私藏？！”沈忘悦拿着话本劈头盖脸地给傅裴英砸过去，“我往日叫你多看点书，你就给我看这些玩意儿？！”
今日傅裴英刚来，想着城中的禁酒令终于解了，于是带着一瓶上好的桃花酿想来共饮，可谁知一进门就被勒令跪下。光是跪还就算了，沈忘悦竟是拿了张算盘叫他跪在膝下。
就算是这样他也忍了，可当他问及缘由的时候，沈忘悦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了一些，拿了笔墨来，叫他写反思书。可他连自己应该反思什么都不知道，提笔半天也没能憋出个屁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他看着那本自己偷偷私藏的小黄书，顿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那个死封川！老子跟他没完！啊——”
接二连三有东西朝他砸过来，沈忘悦想起那话本里面的内容，气得眼前发黑，随手拿了东西就往前砸，也不管会不会把人给砸死。
顷刻间，几乎整个府中全都知道了傅裴英在挨揍的事情。
封川过来看热闹，可当他听到倚玉说了那本话本的事情，僵硬地转过身，默默准备收拾东西准备逃离北境。
“月牙儿！好月牙儿！快别打了，你就不嫌累的吗？”傅裴英抱头在屋子里乱窜，躲在一扇屏风后面悄悄探出头，怯怯问道：“那话本我明日就烧，不不不，我现在立马就烧！”
他把纸张随手撕了就扔进炭盆里。
火光撩起，沈忘悦看到纸张翻动，一张插图映入眼帘。
他几乎是要崩溃了，从小他学的是君子之道，行事无不合乎君子之礼，哪怕是行房时，他也不肯有太过出格的行为。
可他是君子，有人就是头疯狗，每次都能把他弄得失态，不见他哭就绝不肯停。原本这些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以为房事左不过就是那些，哪怕以前待在摘星阁时见多识广，可他也不曾想过这些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如今看到这本册子，心里骤生出自己也会像图里那人一样的错觉，心想傅裴英肯定有过将那里面的招数用到自己身上的想法，一时间，整个人都凌乱了。
“傅阿九！你给我滚过来！”
“来了来了！”傅裴英连滚带爬地跪在他脚下，准备迎接好下一阵暴风骤雨。
可他刚做好心理准备，却看到沈忘悦眼角一红，竟落了泪，细细抽泣着，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他一时间慌得手足无措，拿自己的衣服上去替人擦眼泪。
“月牙儿，心肝儿，你这是怎么了？”傅裴英见到他哭，简直觉得呼吸都是痛的，哄人的招数都用尽了也没见眼泪止住，气得拿起沈忘悦的手往自己脸上扇耳光。
“是是是，今后我再不看这些了，明天我就叫人把我库里这些玩意儿全给烧了，不不，把全城的都找出来烧了！”
“库里？你库里还有？！”沈忘悦震惊地抬头看去，脸上全无血色，唯有朱唇艳地惊人，像是一朵被人摧残凌乱的红海棠。
傅裴英：“……”
他现在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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