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赢闻言皱了下眉,单看外表,杨如晤身姿颀长,剑眉星目,属于十分周正的长相,再通过这寥寥几眼粗略评价,此人不仅从容俊雅,还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宣赢自问记性差也没差到把这号人物给忘了。
宣赢仍在蹲着:“我不认识你。”
杨如晤垂眸看他,并不解释:“起来,上车。”
宣赢一怔,有些明白过来,扬着不明的笑脸问:“你跟赵林雁什么关系?”
“我叫她叔母。”杨如晤语气平静,“她也是你母亲。”
地下一层薄薄的白,宣赢无意识地动了动脚,出门前特地换了一双十分保暖的雪地靴,刚才在车里很暖和,周身余温尚在,他却感到一股寒风从脚心涌到四肢百骸。
从赵林雁频繁联系的那段时间里,宣赢得知赵林雁当初嫁的人叫贺成栋,原来一直生活在南方,半年前才举家搬来海安。
他的母亲他的弟弟与贺成栋组成了温馨的一家三口,而杨如晤这个名字,对宣赢来说是陌生的。
也恰恰由于这份陌生,让宣赢对赵林雁的恨意又增加了许多,凭什么赵林雁能过的这么好,连一个陌生人在简单的一句话之中都对她如此维护。
而他又凭什么要站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听一个陌生人略带教导地告诉他,那是你的亲生母亲。
“叔母?”宣赢站起来,“你怎么不直接叫她妈呢?”
面对宣赢的不友好,杨如晤丝毫没放在心上,只是微微点头:“以后会慢慢知道,先上车。”
黑武士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到了欢喜园,苏氏园林风格,院子不算大,但景观很好,地下铺的青石板上覆着一层绵绵细雪,屋檐下几只灯笼发着温润的暖光,照着一旁的竹叶,隐约晃动在那扇圆栱门上。
“如晤回来了?”赵林雁披着一块精美的披肩,站在门口笑着说,“宣赢,欢迎回家。”
明明是欢迎他回家,为什么要先说别人的名字?
宣赢看眼杨如晤,从那声‘叔母’后,这张丰神俊朗的脸在他眼里就变成了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没什么表情,跟赵林雁点点头,并未开口。
“你叔母问你话呢,为什么不理人?”宣赢说完不等他回复,拎起行李箱,在青石板的薄雪上留下一条痕迹。
进到室内,瞬间温暖,赵林雁亲切地摸摸他的脸,宣赢皱了下眉,终归没动。
或许是期盼了太久,此刻真实地看到宣赢站在眼前,赵林雁那份母爱显得很是迫不及待。
她拉着宣赢的手臂坐下,摸摸他冰凉的手,又看看那只尺寸很小的行李箱,温声询问:“你一直也不肯跟我说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待着,行李就只有这些吗?还有没搬来的吗?房间妈妈都收拾好了,如果还有,改天让如晤一起帮你。”
宣赢抽回自己的手,揣进衣兜里狠狠地攥了一把,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不用呢。”
赵林雁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白皙的手生硬地撩了下耳边的头发,自我安慰道:“没事,缺什么妈妈再买新的。”
“嗯。”宣赢说。
“嗯.......对了!家里...都还好吗?”赵林雁重新提起一个话题,试图用以前共同生活的痕迹来拉近与宣赢的关系,“奶奶身体怎么样?我记的那年我给她还有你一口气订了两年的牛奶,他们有没有按时送啊?”
赵林雁离开之前确实提前给他们订了好长时间的牛奶,透明玻璃瓶,每罐三百毫升,宣赢想起那个味道就胃部就刺痛。
“死了。”宣赢转头看她,笑容明媚,言辞天真,“死八百年了,坟头草估计都一人高了,就跟宣文林挨着埋,你要去祭拜一下他们吗?”
“啊......啊?”赵林雁怔住。
一声茶盏轻碰的声响传来,杨如晤似是专门为赵林雁解围,他放下茶杯:“叔母,喝茶。”
宣赢轻轻一笑,夸了句茶水好香。
等贺成栋进家门,客厅的气氛才不那么紧促,他早年参过军,因伤退伍后重返校园,读文物修复,后来进了体制内,现在调任在当地的文化遗产研究院任职。
宣赢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身材既不过分削瘦也没有中年发福的迹象,跟杨如晤一样脸上带着副眼镜,看上去倒是还比杨如晤更加宽和文雅。
“宣赢吧?”贺成栋伸出手,“院里临时要开会,耽搁了一会儿,见谅啊,你可以叫我贺叔叔,欢迎回家。”
这比赵林雁有分寸很多,宣赢伸出手,乖乖一笑:“贺叔叔好。”
寒暄过后,众人到餐厅就坐,家里平时就一位阿姨负责打扫,等主人家落座,便悄声离开了餐厅。
饭桌上的菜肴看上去十分不错,四个人十几道菜,宣赢略略扫了一眼,就把目光放在了赵林雁脸上。
该怎么说呢,毕竟隔了十几年没见,赵林雁当然会忘记他对什么过敏,桌上其中三道菜也做的没错。
“宣赢,来,我记得你很喜欢吃海鲜,”赵林雁夹了一筷清蒸澳龙,起身放到他碗里,“妈妈做的,尝尝怎么样?”
“你妈妈手艺可好了,尤其是这个汤,我跟此勤都特别爱喝,”一条上方桌,贺成栋坐在上首,闻言示意那道汤,“如晤,你离得近,帮宣赢盛一碗。”
一道软糯香甜的荔枝排骨汤盛放在一只奶白色的汤碗里,宣赢盯着碗边反射出的一抹亮光,在杨如晤起身盛汤时抬手按下了他的手腕。
“我不喝。”宣赢放下手,“不用盛。”
杨如晤顿了一下,依言收回手。
赵林雁看看几人,对宣赢喃喃地说了一声:“很好喝的,你尝尝看嘛。”
饭桌上静了一下,宣赢发出一声笑,看向赵林雁身旁的空位,不答反问:“此勤?我弟弟不是叫宣勤吗?”
那个比他只小一岁的弟弟,从小到大被人欺负了只会回家找赵林雁哭的宣勤一直还未出现。
当宣赢问出这三个字时,餐桌上的气氛明显凝固住,赵林雁看看贺成栋,干干地笑了一声:“阿...阿勤工作忙,在外地出差,过阵子才能回来。”
“哦。”宣赢不明所以地笑笑,“好可惜啊。”
一顿饭在滑稽的氛围里进入尾声,饭间贺成栋主动聊过几句,话中谈及杨如晤。
当年贺成栋与杨平之曾是战友,因为工作涉密,夫妇二人无瑕陪伴杨如晤成长,家中老人均已不在,贺成栋退伍后就承担了照顾杨如晤的责任,从毕业再到工作,杨如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跟贺家人生活在一起。
“他比你大几岁。”贺成栋说,“阿.勤从小叫他哥,你也可以叫他哥。”
赵林雁带宣勤走的时候宣勤已经十三岁,宣赢没绷住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问了出来:“从小?宣勤走的时候都十三岁了,他怎么从小?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吗?”
饭桌上的气氛又是一僵。
“不是...不是。”赵林雁急忙解释,“十多岁,也不算特别大,没有别的意思。”
宣赢温和地哦一声,转头看向杨如晤:“我还要叫你哥?”
全程沉默的杨如晤淡然开口:“现在叫不出口可以慢慢习惯。”
这冷硬的风格果然坐实了薄情寡义,宣赢偏头看向他:“我一声哥,可贵了,你听的起吗?”
“你叫得出,我就听的起。”杨如晤起身,“叔母,您没有跟门卫提前说宣赢会来吗?”
话锋转变的太快,宣赢愣了愣,反应过来,杨如晤这是...替他说话?
“我在..煲汤,忘记提前说了。”赵林雁那张极其姝丽的脸上露出令人不忍的惭色。
杨如晤神色不明地嗯了一声,又问宣赢,“你有车吗?有的话车牌号发给我,我让人做登记,以后方便出入。”
宣赢放下把玩的勺子:“没有诶,很穷,买不起。”
杨如晤很平淡地点个头,随意在他手边瞟了一眼,上楼前对赵林雁说:“叔母,宣赢对荔枝过敏,下次不要做了。”
‘哗啦’一声,赵林雁碰翻了手边的碗,杨如晤未做停留,向着客厅方向利落交代:“冯姨,收拾餐厅。”
离开的背影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压迫与威严之感,很明显对面那对夫妇对于杨如晤的说话风格早已习惯,通过细微表情来看,甚至有些顺从。
宣赢收回目光,疑惑杨如晤莫名其妙的正义感从何而来,论熟悉程度,他们才相处不到两个小时,论亲疏程度贺成栋与赵林雁可算得上他半个爹妈,他就这么撂句话转身就走了。
“别多想。”贺成栋包容了宣赢自进家门后的所有尖锐,见怪不怪地玩笑道,“他就这性子。”
宣赢看似调皮地笑了笑:“好怕哦。”
贺成栋被他逗乐,赵林雁则在二人的低沉的笑声里,真切地沉默住了。
十几年未见,宣赢比小时候跟她长的更像了,甚至比她带走的小儿子还要像,言谈举止行为处事,在她未曾关照的那些岁月里也随之生出。
在这顿饭之前,她必须承认,她是有愧疚但并不多,而且曾满是自豪地想过,即便宣赢没有父母陪在身边,也仍然平安无事地长大,并且看起来还很优秀。
可是此刻一道她精心炖煮的汤,那几颗软甜可口的荔枝将所有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撕碎,她后知后觉地懊悔惭愧。
当宣赢看过来时,赵林雁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刚好流出来两行清泪,她微微低头:“宣赢.....我....”
宣赢手指轻微一跳,只觉她哭的太过虚假,于是也似懂非懂地说:“没关系的哦。”
赵林雁突然就哭出了声音,她想起来,自从见面到现在,宣赢一声妈妈都没叫过。
宣赢冷眼看着赵林雁哭泣,也冷眼听着贺成栋对她温言劝哄,哭过之后赵林雁又恢复了那种愚蠢又明媚的样子,拉起他的手要带她参观家里。
从室内到室外,赵林雁宛如不谙世事的少女,叽叽喳喳地介绍着家里所有的角落,一颗松树她也能念叨十来分钟,宣赢没有过多感觉,唯一的感知就是这地方太小,好像还没有他的天星大。
“我有点累了。”宣赢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可以休息吗?”
“当然可以,”赵林雁去客厅拿他的行李箱,找了一圈竟然没找到。
她又开始叽叽喳喳,像是自言自语,说就是放这里了,为什么突然没有了。
宣赢心里的烦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未等发作,姓冯的那位阿姨过来跟赵林雁说:“杨先生刚才下过楼,顺便带上去了。”
“那就对了。”赵林雁重新抓住他的手腕,“如晤的房间也在三楼。”
宣赢嗯一声,一言不发地跟着赵林雁往三楼走。
不得不说贺家家庭氛围很浓烈,家人照片随处可见,架子上一些看起来就是有主人的小玩意也摆的整整齐齐。
来到三楼,宣赢随意扫了一圈,像是有四个房间,其中靠里的那间房门没关好,露着一缕光在外面。
“这是——”赵林雁还未说完。
“我喜欢这个房间。”宣赢有预谋地先声夺人,手往前一指,声音亮了几度,“谁的?让他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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