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里克·普奇感到什么都为时已晚。
他这一生,总是顾此失彼,追悔莫及。
知道本该躺在坟墓里的弟弟还活着晚了十六年,重建亲情为时已晚,他决定替绝症女人保守秘密。
知道妹妹的恋情晚了两个月,说出真相为时已晚,他决定瞒着众人私下拆散这对有悖人伦的恋人。
知道私家侦探是3K党晚了……也就晚了几个小时吧,他穿过清晨的迷雾,湍过冰冷的湖水,为时已晚地赶上失去心跳的尸体和没有温度光碟。
箭矢穿喉,他昏死过去。
醒来,又是新的为时已晚,铺天盖地的蜗牛已肆虐蔓延不知多少个昼夜。
普奇冲出医院,看见天翻地覆的世界陷入了一片地狱般的景象——蜗牛或半蜗牛化的行人在街道上蠕动,被食蜗步甲注射了消化液的肉汁四处横流,空壳像小山般堆在路边的花圃中,每一个都可能曾是活生生的人类。
这次,他没有犹豫,「白蛇」的手刀果断又干脆地劈下去,结束了这荒唐可怖的一切。
或许,某种程度上,普奇为时未晚地拯救了一次世界,但他从未朝那方面想过,因为他当时一心扑在思考自己的人生上,无暇顾及其它。翻来覆去地全面复盘后,他感到什么都为时已晚。
迪奥说这未必是他的错,也许是命中注定。
把一切都甩锅给命运并没能让普奇好受多少,但他觉得这个理论很有趣,于是要求对方多讲一些。
迪奥用科学理论解释「命运」:“如果万事万物都可以用一条斩不断的因果链相连,那么此刻及将来发生的一切早在宇宙大爆炸之初便已注定。所谓算命也是如此,并非迷信或故弄玄虚,而是通过对过去和当下信息的计算推演出事物未来的发展轨迹。”
普奇心下一动,宇宙大爆炸之前又是什么?是谁决定了那个奇点的诞生?
他想到了神。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不不不,普奇在心里将这句话更正为:
神说,要有奇点,宇宙要从这个奇点诞生并膨胀,于是一条斩不断的因果宿命之链便绵延不绝地展开了。
若是一切早在宇宙诞生之初便已注定,那还真是……为时已晚,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但迪奥说他有办法,他有办法斩断这该死的因果宿命链,他有办法回到最初的因改变这一切果,他有办法超越命运:“我写在一本日记里,下次来埃及找我吧,实施计划,你的帮助必不可少。”
几周后,当普奇坐在飞往埃及的直升机里回想起这句在那时听来再平常不过的闲聊话时,后悔得直想揍自己一顿。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该先把「天堂计划」的操作步骤从迪奥嘴里问出来才对!他因为等待而错过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埃及开罗东二区,佛罗里达西五区,晚七个小时。
普奇跟往常一样平静地用着午餐,顺带收看午间新闻。电视屏幕一角的小窗口弹出来——紧急插播:“开罗街头发生大规模斗殴事件,多所建筑被毁,原因不明,据分析……”
出事了。
他嚯地一下站起身,胳膊撞上正给他端菜的男仆,银盘刀叉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油渍酱汁溅得到处都是。
“少爷?”男仆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新家主。
“抱歉,不关你的事。”普奇慌不择路地奔向私人机库:“调飞行员过来!快!”
驾驶员大喊着提醒他:“稍等!不可以!危险!”普奇充耳不闻,将一切声音抛诸脑后,未等直升机停稳便急不可耐地一跃而下,落至屋顶时果不其然扭伤了脚踝并再次变回瘸子。
他一瘸一拐地边爬边跑,翻山越岭般穿过倒下的房梁、倾颓的墙壁、碎裂的砖瓦、崩塌的石阶直抵迪奥的书房,试图抢救那本记载着克服命运方法的日记。
书房飘来纸张燃烧的焦味,跟空气中扬尘的石灰味混在一起呛得人难受。普奇安慰自己火势应该不大(他没感觉到热浪),一切都还来得及,直至看见地板上那叠缀着零星火点的焦黑纸张并以发狂般惊人的速度翻阅了一遍房间里所剩的全部纸质物品后,他意识到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地板上那堆烧黑的东西就是他要找的。
来晚了,可能就那么几分钟,因为他刚进来时书页上还有一两点橙色的火星。
又一次,为时已晚……
普奇踉跄一下,崴伤的脚踝锥心刺骨地疼起来。他跌坐在地,刚触到地板又弹簧一样蹦起身冲下公馆的楼梯,甩开厚重的大门,用纯金的十字架项坠外加能买下一辆跑车的手表换了路边拦下司机的二手小货车,跳上去把油门踩到底像个疯子似的在开罗街头一路狂飙——他要去找迪奥的尸体。
吸血鬼生命力顽强,往好了想说不定还没死透,哪怕是刚死的应该也行,就跟佩拉那时一样……
普奇看着到顶的油表指针,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划十字向上帝祈祷乔斯达家的人给迪奥留了个全尸,起码留个头,再或者,至少留下能抽取记忆DISC的部分。
一点点就好,只要,只要能读取到「天堂计划」的部分就好,拜托,我不要再一无所知地被命运的洪流裹挟向前,我不要再不明不白地当命运的傀儡,我不要再……为时已晚……
神从未回应过他的祷告,过去,现在,将来,永远,一直如此。
吸血鬼早被初升的旭日晒得灰飞烟灭。
他克服命运的最后希望化作青烟一缕消逝得无隐无踪。
普奇一拳砸上方向盘,在汽车喇叭的尖锐鸣笛声中冲着那轮冉冉升起的朝阳发出愤怒、绝望、不甘的咆哮,声带骤然撕裂,喉头像被刀子豁开一般尖锐一痛,呛出一口腥甜的血沫。他看着袖口星星点点的红,突然一踩油门,猛打方向,以跟来时同样急切的速度飞驰回公馆,扑向书房地板上那堆灰烬,比对待婴儿更小心地细致铲起,裹进脱下的丝质神袍中,神经质地掂着这堆没有分量的东西轻手轻脚爬上屋顶。
驾驶员被他衣衫褴褛的狼狈样吓了一跳:“少爷,您还好吗?”
普奇慎重地把包裹着日记灰烬的衣服搁上直升机后座,然后自己也坐了上去:“罗马梵蒂冈,速度快。”
古城梵蒂冈,汇聚了世界最顶尖的一批文物修复专家,他凭借家族在教廷的权势约见到其中一位。
资深纸质文物修复专家对着普奇带来的灰烬直摇头:“不行的,损毁到这种程度不可能读取了。”
“哪怕只言片语也好,报酬……”
“不是报酬的问题,您在强迫我完成一件人力所不能及的事,除非上帝显灵,没人能修复这堆纸灰。”专家看向他失去生机的呆怔双眼,同情地叹了口气:“方便问问里面写着什么吗?这么重要?”
普奇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通往天堂的方法。”
“哦!”专家仰望苍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梵蒂冈这种地方,几乎没人不信教,“全知的天主自有安排,焚毁这份天机防止其轻易外泄大概也是祂深不可测的旨意的一部分,上天堂这种事还是保持顺其自然的心态比较好。”
普奇机械地道谢离开,直至22年后执行「天堂计划」时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意。
有如神助。他只能想到这个词。不,不是「有如」,而是神确确实实在助他。「天堂计划」在实施过程中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诸多不可思议的机缘巧合让普奇头一次觉得自己是被「神」与「命运」眷顾的存在。
22年前迪奥战败身亡、笔记焚烧被毁也有了合理的解释——是神降下的考验和试炼。迪奥没被神选中,他普奇才是命运之神暗中钦定的「天堂计划」执行人,只等时机成熟就会被推上比大先知摩西更重要的位置!
陨落的星尘跌入碧波翻起血沫,浪涛染赤,普奇在心里轻声说:“感谢您,天上的主,将红海分开为我引路。”
昼夜交替,风起云涌,日升月落。
他看遍一切未来,然后回到原点,一切都尚未发生的原点。
不会再为时已晚了。
他能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抢先改变未来!超越命运!
普奇站在新世界绿海豚监狱的会面室外,兴奋得简直要高歌一曲弥赛亚!
现在、立刻、马上,去把对未来不利的因缘斩断在新世界的黎明前,让为时已晚这个词永永远远地失去发生在他命运中的可能性!
但是……为时已晚……
纯氧致死需要几分钟呢?他不太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在最后那几分钟里疯狂地转动着脑筋一边尝试说服秘密房间里的「皇帝」(Emperor)一边拼命思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思虑不周,漏算了「天气预报」的DISC吗?
是改变「命运」的想法触怒了「神」吗?
是「天堂制造」不能超越命运吗?
迪奥他……或许错了……「命运」本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更改,全人类都命中注定要生活在这个自宇宙诞生之初便天命已定的操蛋世界里永永远远的为时已晚!(请上帝原谅他措辞不雅,或者不原谅也没关系,反正上天堂这事早在他十六岁那年就为时已晚)
他和迪奥并不比其他人更特殊,只是都曾自以为是天命所归的特殊存在……
神意难测,天机难算,时间太短,他来不及分析每一种可能性,就算能想清也为时已晚——他听见自己的颅骨裂开了。
失去意识前,那个魔咒般的词喋喋不休地缠绕在耳直至他跌入永恒寂静的黑暗。
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普奇栽了一下,没有接续着梦中的情境栽入客厅玄关,而是在佩拉的书桌上醒来。偏头,你睡得正香,手表显示他刚才不过小憩了二十分钟。
真是个漫长的梦,漫长得像是人们传言的能重新体验一生的濒死幻觉。
他起身,把故事书塞回书架。十四岁女孩的读物于他而言太幼稚了些,读着读着便忍不住犯困。
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似乎是打发时间的更佳选择,普奇小心地挪开挡在书脊前的相框抽出书,橙黄长发的少女笑容明媚地注视着镜头外的他。
普奇转头看向你,你轻轻蹙眉,在梦中低声呓语。
想起什么了吗?
你的记忆如迪亚波罗推测的那样存有关于这所房子的真相吗?
他要查明这个真相,这幢聚集了一群本该早已死去的人的奇怪别墅的真相。
普奇将视线重新调回照片。
一个让逝者重生的可能性。
希望这一次,不会为时已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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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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