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王大乔正在北坡旁放好牛,他今年十五了,本来是在地里,但是家里两个姐姐实在是拗不过这头牛,前几天王小乔被这牛蹬了一脚,说什么也不肯再去放了,于是王大乔只得继续接过放牛的任务。
突然听见下边路上传来人声:“昨天不知道谁家狗又来翻我家肮洒①了,沟里的肮洒散开一沟……”
“燕儿婶,平婶,上北坡锄地去呐?”王大乔打断了二人的谈话,猫着腰向底下的人打招呼。
“欸,是呢,上北坡去。”
燕儿婶问他:“又放牛呢?你姐姐们去哪儿了?你看着点别摔了。”
“好嘞燕儿婶,我小心着呢!这牛不听我姐姐的话,我就接过来放了。”
两位妇人扛着锄头继续往前走了,王大乔依旧能听见她们的说话声。
燕儿婶:“石头家这大乔长得比石头还俊呢,看那俩大眼睛多花。”
平婶附和道:“是了,这孩子嘴也甜,可会说话呢。”
王乔要嫁人了,要跟着下乡的杨苗苗一起走。
杨苗苗来姚儿湾快三年了,今年要回去了。王大乔都不知道他俩啥时候好上的,突然之间就要失去他的大姐了。
好事将近,王石头却犯了难。在他的认知里男人的面子大过天,小事上都不能丢人,大事上就更加说什么也要把他王家的面子撑起来。
为了置办王乔的嫁妆,好牛就被卖了。
王乔出嫁的时候,按规矩娘家人不许送行,但是王大乔不管这个,偷偷跟着王乔杨苗苗他们走了十里地,直到天黑了他们坐上大巴车才跑回去。
回来就挨了王石头一顿皮带。
“没脑子的东西,让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我老王家人死光了没人管你,我老王家以后倒霉就是你这个东西害的。”
王大乔和以往一样不躲不闪,任由王石头狠打一顿。
等寒风吹裂了王大乔家门口的对联时,又要过年了。
王大乔和王小乔带着红纸去找姚虎写对联去了。
姚虎是这村子里的老人,今年都快八十了。祖上是地主成分,革命后姚家人就只剩他一位,他的脊柱也弯的像一张折断的弓。
现在整个村子里就他一个会写对联的,之前还有一个人叫周满书也会写,是从外地来的,约莫十年前被儿子气死了。
王大乔他们今年来得迟,大家基本都写完了,姚老人家没什么人。
王大乔站在姚虎旁边看着他写,软绵绵的毛笔在老人手中如有生命一般,写出来的字坚韧又有劲。
等着墨干的时候,老人坐在凳子上抽旱烟。一呼一吸之间,烟锅子里的烟草明明灭灭。
烟雾缭绕间,王大乔想起以前过年写对联的时候,王乔和王小乔总是会先狠狠地亲几口红纸,然后问对方自己的嘴巴红不红。
回过神来王大乔看向王小乔,发现她也在盯着对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除夕早上,胡春杏扎着俩粗辫子一路跑着进了王大乔家,跟乔迎枝打过招呼后直接雀跃着跳到王大乔跟前,低头把脑袋凑给他看。
“看我的新皮筋好不好看,我爸爸专门给我买的。”
春杏他爸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在外头打工的人,村子古老又迂腐,男耕女织几乎是这里的天条,每一个出去的人得到的都是村子里的诅咒而非祝福。
看着眼前的胡春杏低着头,王大乔已经想象到了她的脸肯定是红扑扑的。
“好看。”得到王大乔的认可后胡春杏更高兴了,拉着他和小乔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他爸爸打工见到的新奇事。
王小乔看着胡春杏,听着她的描述一会儿惊讶一会儿高兴,脸上的酡红显得更红了。
小乔的心又蠢蠢欲动了。
大年初七,王石头家。
“我说我要出去打工,跟春杏她爸一样去外面打工!”王小乔对着王石头,不甘示弱地大吼。
王石头手里拿着锄头指着王小乔,嘴里喃喃地重复已经说了好多遍的话:“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乔迎枝跟他夺着手里的锄头,满脸泪痕。
“再说几遍都行,我说我要去打工,打工!!我就算把你埋进地里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我要出去挣钱!”
再闭塞的地方也会有先驱者,王小乔从小就不想在村子里继续无聊又没有意义的生活。这里的人过着被生活□□的日子,可没有人试过反抗。
每次看到南口岔上有经过的人时,王小乔的眼睛都是直愣愣的,一直盯人家到消失不见为止。
胡春杏讲得那些见闻像一根划着的火柴,直接点燃了浸透汽油的小乔。
王石头终于放下了锄头,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不想跟小乔打。
王小乔从小就没站定着挨过一顿打,每次王石头要揍她的时候,她一定会挣扎到让王石头也挨上她的几拳或者几脚。
用乔迎枝的话说,她就像案板上的活鱼,就算被一棒子敲晕了也得蹦起来扇厨子两尾巴。
王石头摆摆手,无力的说:“你就算死在外头我也不会给你一分钱,想死就去吧,我不管。”
当天王小乔就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第二天走。
王大乔半夜起来拿过她的包,在王石头的鼾声遮掩下悄悄放进去了一叠钱,约莫三块钱,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全部的积蓄了。
等天光蒙蒙亮的时候,王大乔起身望去,本来该是王小乔睡觉的地方已经没人了。
大姐嫁人了,一年也回不来几天。二姐出去打工了,依她的性子,没赚钱之前她是不会回来的。
就剩他一个人了。
王大乔心中不免酸涩,拖着身子起来叠自己的被子。掀起枕头的一角,露出来几张毛票票。
是小乔给他留的钱。
开春了。
王大乔也成了家里锄地的一把好手,干起活来又快又好,村里人都夸他实受②,是个好男人。
每每闻之,王大乔都会露出羞涩的笑,然后一声:“嘿嘿,我也就这样,没啥好的。”
王大乔有两年多没见到小乔了,如果不是偶尔收到小乔寄回家里的信和钱,他会怀疑小乔已经不在了。
王小乔在城里摸爬滚,几乎什么活都是给钱就干,现在还学会了写字。每次寄信回来王大乔都要去找胡春杏,因为他就上过半天学,长这么大除了认识全家的名字外,没有多少认识的字了。
村里人有时候也会试探或打趣地问王小乔的下落,这时候王石头总会轻蔑地哼一声,然后回复:“死了吧,该死的玩意儿,不听老子的话。”
王大乔听到总是会替姐姐难过,她明明寄回来不少钱了,为什么爹还是那么说小乔。
每到下雨或者太阳毒的时候,王大乔也不去锄地,跟村里的人一样或坐或站在南口岔道上,运气好还能碰到问路的人。
他试图从每一个路过的人身上寻找自己的姐姐们可能跟他们相似的样子。
胡春杏也很喜欢呆在那,因为有时候经过的女人身上会穿很时兴的衣裳,每每这时,她就会跟王大乔讨论哪一件衣裳好看,哪个女人长得漂亮。
要不是二流子也经常在那,王大乔还挺喜欢呆在那的。
周民生,大家都喊他二流子,他对自己诨名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有些自豪。
他爸叫周满书,是十几年前来的外来户。王大乔只知道大家都说他气死了爹妈,但是没有人告诉他到底是为什么,大家似乎都对这个话题避之不及。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快,这些农民们按着气节劳作,每天重复地看着太阳东升西落。
村子里的生活像一潭死水一样毫无波澜。
王大乔坐在家附近的一座山头上看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自从家里姐姐们走之后他就经常来这。
他经常从太阳接触到远处山顶的那一刻开始数秒,数到大山遮住太阳的最高点时停止。
今天太阳落山用了三分十一秒,又比前几天少了两秒。
天要黑了。
①肮洒:方言,垃圾的意思。
②实受:方言,干活肯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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