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呕吐

江斓的背后有一幅字,“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楚清这一刻非要矫厉试试。

世界上的墓园都是同一种味道,一种像体温永远三十七度的手抚摸着你的后背的味道。除了墓园,楚清没在其他地方感受到过这种宽厚有力的味道。

江斓今天穿着肃穆,脸上是不做伪的哀伤。

美人哀伤,谁都动容。

司机和服务人员的笑意都敛起,小心翼翼,要去体察她的伤心。

“上车吧,清清。”

楚清坐进去。服务人员又将车门关上。

车内和江斓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母女二人并排坐着,一路无话。

车子驶向郊外墓园。

沿途春色正好,却无人有心情欣赏。

到达墓园,管理人员显然认识江斓,恭敬引路。

走过一片片安静的墓碑,那位年长的管理员看着并肩而行的母女俩,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江女士,楚小姐和您长得真是太像了,这眉眼和气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江斓闻言,得体的笑了,哀伤之于得体,笑得哀哀凄凄。楚清只好也点了点头收下好意。

像母亲这回事,楚清从小到大听过太多。

也曾是楚明成无数次凝视她时,流露出的让她既毛骨悚然又莫名获得满足感的赞叹之源。

她的存在,首先是一份美丽的复刻。

寂静会放大人的感受,楚清的胃里不太舒服。

“怎么了?”江斓关切。

“没事,可能是有点晕车。”楚清回复得很快,她不想在此刻在此地,与母亲展开交流。

来到楚立帆的墓前。

墓碑照片上的女孩笑得阳光灿烂,笑容停留在了美好的年华。一种刺眼的永恒。

江斓将带来的鲜花摆放好,然后像过去每一年一样,从包里拿出两个礼盒。

她先将其中一个盒子放在墓碑前,声音温柔:“立帆,妈妈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那家巧克力,你在那边,要开心。”

然后转过身,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礼盒递给楚清,脸上努力挤出爱:“清清,这是给你的。和姐姐的一样。一样的。立帆有的,你也有。”

包装精美,丝带整齐。方方正正——倒是很适合这墓园。

永远是双份。

一份给死去的墓碑,一份给活生生的她。仿佛楚清存在的意义,就是承接那份无法送达给亡姐的的爱。

楚清看着递到眼前的盒子,没有接。

“我不需要。”她第一次拒绝,在这个地方拒绝。

江斓的手停在半空:“清清,这是妈妈的心意。立帆要是知道你这样拒绝妈妈的心,她该多难过!”

“我讨厌巧克力,我从来都不吃巧克力。她难不难过,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很难受。”楚清指了指那个一模一样的盒子,“这种东西,一次两次是纪念,次次如此就是提醒。”提醒什么她没说。

也许是真的晕车,也许是矫厉的代价。楚清的确胸口和喉咙都不太舒服,有点想吐。不适削弱了她的防御,让她情绪失控,声音也带着抖。

看起来不再像平日那个嚣张跋扈的楚清。显得懵懂而雾面。

江斓看着楚清的眼睛和神情,透过她,又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她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伸出手,想要抚摸楚清的脸颊,喃喃:“你别这样,你生气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她那次……”

那次?哪次?楚立帆生气起来是什么样子?楚清从未见过。

“够了!”楚清被这只手咬了一口,打开江斓的手,后退一步。

楚清的所有力气都用来控制住自己的晕车反应,让自己不要吐出来。

她的力量并不惊人,她的力量和她相比,是那么平凡。控制住了喉咙不要呕吐,就无法控制住眼睛不要流泪。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只是觉得视线变得模糊,墓碑上楚立帆的笑容晕开,终于看不太清。

太糟糕了!楚清心里想。

她不该来的。她不该期待任何改变。她不该在楚立帆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

可眼泪决堤而出。

是楚立帆,她是阳光,是天使。是完美的楚立帆。

那我呢?

我就活该永远活在她的影子下面,连得到一点属于自己的母爱都是奢望吗?

楚清还在努力,她痛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听话。

为了压制住呕吐欲和眼泪,楚清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胃抵住,这样会稍微好受一点。

江斓看着楚清,眼泪也落了下来。可她竟觉得有几分快意,于是哀凄带上了锋。

“今天是你姐姐的日子,你非要这样吗?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妈妈的心情?我只是希望我们三个……”

她说不下去了。

“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我身上那些像她的地方?”楚清声音闷闷。

楚清不敢抬头,所以声音由下往上发出,显得散漫。

这正合她的心意,她不想显得太认真太严肃,她想轻轻松松,放弃得轻松,得到的也轻松。

楚立帆死的轻松,她活着为什么就不能轻松?

可她不能……她就是不能。

母女二人站在寂静的墓园里,一个在墓碑的左边,一个在墓碑的右边。

中间隔着逝去的楚立帆,也隔着多年无法消弭的鸿沟。

阳光洒下,只照在墓碑上。

男人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打破悲伤的对峙:“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楚清和江斓同时转头。

楚明成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不远处,也穿得很肃穆,这点上他倒是向来滴水不漏。

只是现在楚明成的脸上似笑非笑,眼神却带有攻击性。

看着泪痕未干的母女二人,最终,只锁定蹲在地上无助的楚清。

他从未在楚立帆的祭日出现过。今天他的到来不太寻常。

江斓的脸色变得难看,下意识挡在了楚清身前一点,隔开楚明成的视线:“明成?你怎么来了?”

楚明成没有理会江斓,看着江斓,再一步一步走近,皮鞋踩在草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似虫子啃啮,这啃啮声轰雷掣电。

江斓不自觉地有点想逃跑,她忍住了。

楚明成在楚清面前站定,俯身向她伸出手。

“清清,怎么哭成这样?”

他温柔。

“谁惹我的宝贝不高兴了?告诉爸爸,爸爸给你出气。”

他那句宝贝说得缱绻,看着楚清泪湿的脸颊。

如果放在平时,楚清会对这种粘腻感到抗拒。

但她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现在极为渴望被看见被重视,被独一无二地对待。

楚明成出现的姿态,越界的关注,将楚清与周围一切,包括死去的楚立帆截然区分开的态度,恰好填补了楚清的情感。

楚清看着楚明成伸出的手,没有握住,她心脏伸出了一只小手,破开胸膛而出,血淋淋的,替她相握。

她看着父亲那双有占有欲的眼睛,一种混合着不适和满足感的复杂情绪,压抑住了她的眼泪。

楚清先前拼尽全力压制不下的感觉,楚明成一出现,就帮她化解了。

楚清无法不感到雀跃。

她一边想死一样想吐,一边浑身战栗的雀跃、恨不得欢呼。

看,至少在这里,在楚明成眼里,她是特殊的,是独一无二的,是能让他打破惯例亲自来到这片他从不踏足的墓地的唯一理由。

这种关注,管他有没有毒,此刻不再重要。她在云南时,不理解当地人年年吃菌中毒却还要继续吃,甚至有友人迷恋那中毒的感觉。几千公里之后,楚清悟意,是迷人的。

她忽略心里的警告,任由楚明成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胸膛那只手反向而行,竖握住她的心脏。此刻心脏是行云流水之笔,洋洋写下那几个字。

楚明成的手掌温热有力,却让楚清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没什么,”她偏过头,声音沙哑,不再看江斓,“只是有点想姐姐了。”

楚明成闻言,手指在她手臂上重捏了一下再松开。

“以后想姐姐,爸爸陪你来。”

他的话语是在安慰,眼神却在怪罪。

楚清现在无法看懂。

“你又跟清清说什么了?每次来这里,你总是控制不住情绪。立帆看到也不会安心的。”楚明成对楚清温柔完,这才分出来心思给江斓。

江斓收敛情绪,轻声说:“没什么,只是想起立帆,心里难受。”

“难受就自己难受,别牵连孩子。”

楚明成温热的手掌抚摸着楚清的后背——那是世界上所有墓地共同的味道。楚清找到了。

“好了,祭奠过了就走吧。这里风大,清清脸色不好,别待久了。”

楚清找到了那味道,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触发了生理反应。她抽回手捂住嘴,控制不住地呕了一声,脸色惨白。

楚明成好像很感兴趣一样,他非但不后退,还又上前了半步。

楚清再也忍不住,弯下腰,也顾不得场合和形象,狼狈地吐了出来。她吐出来的东西,大部分溅在了楚明成的裤腿上。

江斓掏包里的纸巾,就要上前帮忙,却被楚明成一个抬手制止。

楚明成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低着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一片狼藉,然后又看着狼狈不堪的楚清。

楚清缓过一口气,胃里难受,心里恐慌。

“我有点晕车,一直不太舒服。”

楚明成笑了笑,示意江斓把纸递给自己,然后替楚清擦去了嘴角的残留物。

“没关系,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没关系。”他看着楚清,意有所指,“爸爸不会介意你的任何事。”

范围太广,含义太深,让楚清的心脏突然紧缩。

楚明成揽住楚清的肩膀,将她带离,完全无视脸色惨白的妻子。

“走吧,爸爸送你回去。”

楚清没有反抗,还慢慢向楚明成的身侧靠拢了一点,汲取那一点带着毒的温暖。

她感觉自己破碎的价值感,在这种凝视中得到了修补。

江斓眼睁睁看着丈夫将女儿从自己身边带走,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她用手用力捂住嘴,以防自己尖叫起来。

她捂得越来越用力,最后只能学着楚清慢慢蹲下来。

阳光依然正直,均等的洒在三人身上,也洒在墓碑上。

这一章写得我有点难受,先和读者友友们道个歉,后面我可能会大改这一章。因为写得我触发了一些生理反应,我只能一口气写完然后封进去。现在没改是因为我暂时无力再看一遍这一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暂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呕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西江的船

六十二年冬

狩心游戏

貂珰

臣妻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旧伤复发
连载中腰下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