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和伶舟月回到清泠山时,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整个清泠山都笼罩在如烟似幻的雾气之中。
阿羽的视线越过伞的边沿,恰恰可以望见伶舟月的肩膀,他忽然停住了步子,阿羽也跟着停下。
“师父?”
“山脚、山腰、山顶,你选一处作住处。”伶舟月的视线梭巡在贯穿了整座清泠山的台阶上。
清泠山可没有多余的住处,偌大空旷的山只有他一个人。
阿羽想了想,师父住在山腰处,便道:“我想住在山腰。”
话语毕了,空中忽然卷起飓风,却刮不到阿羽身上,她的墨发流水一般倾泻下来,发丝只微微颤动,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阿羽惊奇地睁大了眼。
无形的飓风忽然分散成八股,化为粗约寸许的有形透明利刃,在空中如风轮一般旋转,俯冲入了深林,消失在阿羽视线中。
山腰处传来轰鸣之声,好似闷雷,阿羽最怕雷声了,像只受惊的幼兽般下意识往伶舟月靠了一步。
“别怕。”
清淡好听的声音之后,阿羽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奇异地捂了捂自己的耳朵,想起拜师抽签时修士封住了她的眼识,料想师父是将她的耳识封住了。
伶舟月的瞳孔深处泛起金光,像是幽深墨黑夜空中的两颗星辰,他望着远方,视界早已穿过面前的层层叠叠的树林。除开他想要看到的地方,周遭的一切都是灰白的虚影。
隔空纵物,是极其高深的术法,寻常修士需要修炼短则一年长则十年才能控制百米远处的物件,而伶舟月不过学了半个月,便能运用自如,从山脚到山腰的距离,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不知过了多久,阿羽听见了微风的声音,旁边伶舟月动了步子,阿羽跟着他一路来到山腰。
竟赫然立着一个木屋。
阿羽瞪大了眼,原来方才师父是在建房子。
不愧是剑圣,建房子都不用动手的!
“进去看看,如何?”
阿羽兴冲冲地跑进去溜达了一圈,内里物件简单,但足够她住,用的都是上好的檀木,她欢喜地出门冲那负手而立的白衣剑圣道:“谢谢师父,这里很好!”又抓住伶舟月的袖摆,“师父,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学这种法术?”
一双眼像是透明无暇的琥珀,内里映着伶舟月的影子。
“还早。”伶舟月淡漠移开眼,轻轻将袖子抽出来,“你今日先安顿,明日再来找我。”
一袭白衣很快消失在视线中,阿羽有些失落地低下头。
师父对她好是好,就是太冷淡了。
不过能跟着他修习已是很好的了。
阿羽收拾着屋子,推开窗子发现此处便可以望见伶舟月的屋子,便敞开了窗子,细密清凉的雨丝雾一般飘进来。
氤氲着雾气的朦胧的林间出现了一个修士的身影,看装束是负责通传的弟子。
“小师妹,这是楼家送来的信。”
阿羽接过飘来的信,那通传的弟子一晃眼就在林间消失了。
凤凰徽纹鲜艳而生动,阿羽的指尖在楼氏家徽上摩挲了许久方拆开信封,内里是熟悉无比的娘的娟秀字迹,大致内容是关心问候她,要她在山中好好修行不要太过思念家乡之类。
阿羽逐渐红了眼眶。
“爹、娘……”
信封里还有一块晶石,内里存储着很多阿羽平日最爱吃的零嘴,本来修行之人是要戒口腹之欲的,孟萋却给她做了许多。阿羽一眼就能认出来,放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小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爹做的糕点,它看相并不好,阿羽甚至都能想到爹下厨时笨拙的样子,又轻轻笑了一声。
不过阿羽没有想到,信封里还有一串手链,手链用七音石串起来,透明如琉璃,在光下会折射出斑斓的光辉,阿羽触了触手链,登时有典雅柔和的琴声传出,阿羽一喜:“哥哥!”
楼徵知道她进入了扶苏山,自然因她欢喜,又担心她一个人想家,便将琴声注入于此。
阿羽忽然想到,再过不久便是万缘冢开放的日子了,或许就可以见到哥哥了!
阿羽欢喜地坐上了床榻,沉沉闭上眼睛,脑海中都是在楼家的画面……
-
“咔——”
清脆的一声,地上是一地的洁白的碎瓷片。
侍女战战兢兢地屈膝低头:“小姐,您别生气了……”
楼商怜压抑隐忍地捏紧了手帕,眼角含泪,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瓶,又觉自己做的太过,半晌唤道:“你收拾收拾。”
过惯了忍气吞声谨小慎微日子的人,早就习惯了将一切情绪都藏起来,就连偶尔的倾泻都显得突兀而不妥。
尽管她才是楼家真正的血脉,在这里理应受到最好的待遇——楼氏夫妇确实也尽最大的努力补偿她,阿羽吃的穿的,她都有同等的待遇。
但楼商怜仍旧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不仅融不进楼家,就连把自己真正当成千金大小姐都做不到,在养父极其严厉的束缚管教之下,她内敛而敏感,早就成了习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今日她的侍女更是无意间得知楼氏夫妇给阿羽寄信、做零嘴的消息,本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楼商怜,像是一下子身坠冰窟,内心里卑劣的担忧顷刻间喷涌而出。
真正的血脉和十八年的感情,到底孰轻孰重?
“楼氏从来没有真正把我当过女儿!”楼商怜抹去眼角的泪,低声抽泣,“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那个捡来的楼羽,有灵根又有什么用,终归不是楼家的人!”
侍女上前安慰:“小姐,您想想,您现在的吃穿用度和往日比,如何?”
楼商怜道:“吃穿用度……自然是楼家更好……”
“那您可曾忘记您的养父?”
“养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自然不会忘记……”尽管养父对她管教很严格,在她印象中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哪怕她只是犯了一点因为夜里太饿而偷吃糕点的小错,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手心被打得皮开肉绽。
可是,她生长的环境中没有楼羽。养父严则严矣,却没有亲生子女,就连养女也唯有她一个。楼羽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根刺,令她如鲠在喉,坐立不安。
跟养父在一起,只需要注意言行举止不被惩罚便好,不像在楼家,要想的太多太多,需得时时刻刻提防着楼羽……
侍女道:“您就是想得太多了,奴婢斗胆说一句,其实家主和夫人对您是真好,您瞧瞧您手上这镯子,只有比羽姑娘好的,绝没有比不过的。您该放宽心……”
楼商怜抽泣不语。
外面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楼商怜抹去泪,从它嘴里取下一个纸卷,上面有养父的字迹,一句多余的问候都没有,只有几个字——事情办得如何了?
楼商怜神情一点点恍惚,透过窗子望见验灵台,目光又逐渐坚定。
她将纸卷放上烛火,灰烬飘下来。
-
清泠山。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空中划过炽亮的闪电。
山中木屋瞬间被照亮,又暗下去。
旋即雷鸣滚滚,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兽在吞噬着这个天地。
床榻上的人瞬间被惊醒,一个激灵坐起来,将被子拉起蒙住头。
”轰轰——“
阿羽一个颤抖,将被子又裹紧了些,她触了触手链,手腕凑到耳边,琴声一下下安抚着她,阿羽觉得平静了些许,拉下被子一角,视界恰恰被闪电瞬间照亮,甚至可以透过窗户纸看见外面的情形。
高大的松木被一道雷俶尔击中,在风中颤颤巍巍的,好似下一瞬就要倒塌!
阿羽:!
“轰。”
视界暗下去,同时传来沉闷的轰鸣声,叶子的簌簌声过了好几息方消。
阿羽再也忍不住了,慌忙撑起伞就往伶舟月的屋子去,大门紧闭,她湿着裙摆唤道:“师父,师父!阿羽好怕雷,师父可不可以让我进来,或者……或者封住我的耳识……”
雨水从屋檐流淌下,成了一道雨帘。
雷声仍旧滚滚。
大门之后却没有声音。
阿羽心里又慌又怕,她怕雷,却也担心师父嫌弃她胆子小而不要她了……
“师父、师父……”
阿羽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生无能,又想起秋水的幻境,哥哥因为她胆小而嫌恶她,阿羽虽然知道那是假的,却实在难以释然,楼家是战神一族的后裔,祖先们便以骁勇、果决、包容闻名,而她如此胆小……
挫败与无力之中,还隐隐有几分嫌弃,阿羽淹没在杂陈的情绪之中,竟然连大门在她面前打开都不曾察觉。
直到腰上被一道劲风束缚,拽入屋中,大门“啪”地在她身后合上。
伶舟月的面容映入视线,他长发微湿,发尾滴下几滴水,身上披着长袍并未束得很紧,像是才沐浴完。
眉眼凛冽,肌肤冷白,便是画中仙人也不及他出尘,在屋子中一站,好似周围一切都成了多余。
屋中没有雷、没有雨,只有扑鼻而来的他身上的松香。
松香清淡、能抚平人心中一切波澜。
仿佛溺水的人看到了绳索,阿羽满腔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口中哽咽唤道:“师父……师父……”
她哭得小脸都皱成一团,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滚落,发丝黏在脸颊上,一点贵女的姿态都无。
伶舟月微微一怔。
他原本只是放她进来避避雷的,毕竟日后成事或许会用到她。
只要能大仇得报,无论是谁都可以算计。
但他没想到,她见了他会哭的这么厉害——不是害怕、不是伤心,而是看到了救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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