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盛世也有冻死饿殍,动荡乱世也有荣华富贵,“世道”二字,理应一分为二,“道”是人心所向,“世”就是万家灯火下的一粒米粮,城郭万里中的一块青砖。
他原来总觉得自己的归宿就是埋骨边疆、死于山河,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把烟花,放完了,也就算全了顾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可是事到临头,凭空冒出了一个长庚,一巴掌将他既定的轨迹推离了原来的方向,他忍不住心生妄念,想求更多——比如在社稷损耗过后,还剩下一点不残不病的年月,留给长庚。
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
花好月圆、美满如璧,好像都得瞎猫碰死耗子,人间深情只有那么少的一点,疯子拿去一些,傻子拿去一些,剩下的寥寥无几,怎么够分?
长庚神色如常地走在蜀中官道上,胸口却有一点发烫。他本以为离别如水,一捧泼上去,什么朱砂藤黄、葱绿赭石也洗干净了,不料那顾昀却是刻上去的,洗了半天,只洗得痕迹越发深邃了。
我到过一生归宿之地,生前身后再无遗憾,不必留什么血脉。
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双手越满,也就越发举步维艰。
家与国,仇与怨,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倘若一脚迈出去,无论走上哪边,都再不能回头。
无情可以为慰藉,有情却是魔障。
老一辈的名将们或死于战场,或身老刃断,而江山不改,依稀又有少年人披玄甲、拉白虹,不知天高地厚地越众而出。
久不见,甚相思。
为将者,若能死于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
若我早生十年,天下便不是这个天下。
很多东西会变,活人会死,好时光会消散,亲朋故旧会分离,山高海深的情义会随水流到天涯海角……
有时候“真心实意”这种东西是有时效性的,过期不候。
这天下熙熙攘攘,君子小人哪怕各行其道,也总能撞在一起,你越是什么都不想搀和,越是想卓尔不群的做点事,就越是什么都做不成……
人间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看得多一些,有时候塞在你自己心头的那些就仿佛能变小一点。
有些聚散如转瞬,有些聚散却如隔世。
大帅。顾昀迷迷糊糊地想道,我大概……真的会死于这山河。
……恍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如今这世道,一脚凉水一脚淤泥,人在其中免不了举步维艰,走得时间长了,从里到外都是冷的,有颗还会往外淌热血的心、坚持一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不容易,要是别人……特别是至亲也来泼凉水当绊脚石,岂不是也太可怜了吗?
风雨飘摇中大厦将倾,然而只要那根磐石梁柱犹未倒、玄铁军威风骨未折,便总有将这破败河山收拾起来的一天。
纵有千秋功名垂青史,来日也不过就是块牌位。
后世的王公贵族想起来,便拿出来编排两个闲来无事的典故,或还要故意贬斥几句,以显示自己见识广博、与众不同。
市井百姓想起来,则多半喜欢编一些捕风捉影的轶事绯闻,将他在仓皇一生中与一个个莫名其妙的红袖编排在一起,私奔个百八十次,艳福都在死后。
想来人世间沧桑起伏如疾风骤雨,身外之物终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殚精竭虑,原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的虚妄。
那目光专注级了,微微映着一点浅浅的雪光,好像要将他整个人装在眼里。
我真没力气再去把一个……别的什么人放在心上了。
选了流血的路,通常也就流不出眼泪来了,因为一个人身上就那么一点水分,总得偏重一方。
世上大概是没有能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的,只是少了一点细致入微的体察。
在潮湿阴冷的江北前线,可望不可即的十年光阴缩地成寸,被他一步迈过去了。
关口有几株杏树,为战火牵累,树干已然焦灰大半,虫蚁不生。一日巡营归来,竟见枯木逢春,槁灰中又生花苞,一夜绽开,可怜可爱。行伍之人煞风景者不计其数,讲什么惜花护花也是对牛弹琴,不如先下手为强,先下一枝与你玩去。
可惜顾昀那地痞流氓的皮肉下、杀伐决断的铁血中,泡的是一把潇潇而立的君子骨,做不来谋君窃国的事。
敬皇天后土,愿诸天神魔善待我袍泽魂灵。
有那么一种人,天生仁义多情,即使经历过很多的恶意,依然能艰难地保持着他一颗摇摇欲坠的好心,这样的人很罕见,但长庚确确实实是有这种潜质的。
顾昀转向长庚:“陛下,您想去看看……我军是怎么收复江南的吗?”
当他条分缕析地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仿佛不是一个只能躺在病榻上的伤患,又成了那个独闯魏王叛军、力压西南诸匪,平西定北、落子江南的大将军。
长庚正色回道:“我大将军一言九鼎,战无不胜。”
“你不是月宫的神仙么,怎么偷跑下来了?”
长庚倏地一甩手……没甩开他,怒极反笑:“少给我来这套,放开!”
顾昀使了个巧劲将他往怀里一拉:“不放,既是落在我手里了,红尘万里,你可别想重新位列仙班了。”
一个时代的落幕,总是另一个时代的起点。
心存**,尤其是不切实际的**,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不论是财欲、权欲还是其他什么――其实都是身上的枷锁,陷得越深,也就被缠缚得越紧,这种道理长庚心里太清楚了,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放纵。
臣顾昀,救驾来迟!
野兽在重伤的时候,往往会装出一副垂死的样子,引诱敌人放下防备,然后暴起一击,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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