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府君带着四个家丁直闯县衙二堂。他不再虚与委蛇,径直将一沓银票拍在案上:“明人不说暗话!苏家这过江龙,县尊是非要引进来?”
吴县令目光扫过银票,神色不变,将银票慢条斯理地推回:“沈府君,这是何意?”
他平和却疏离,慢言道:“您这是要陷本官于不义啊。朝廷律法森严,我这个小小的芝麻官,俸禄虽薄,却也知有些银子烫手,接不住,更花不起。”
沈府君没料到对方拒绝得如此干脆,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县尊这是铁了心,不给我沈某人面子了?”
“沈府君此言差矣。您沈家乃本县高门,在清平这一亩三分地上,自然无人敢拂您的面子。可那苏家远在金陵,毗邻皇城,消息灵通得很哪!怕是早从朝廷听闻本县粮荒,这才动了心思,主动雪中送炭。三船顶米,分文未取啊。直言为解民困而来。这份‘诚意’,本官若断然拒绝,岂非不识抬举,亦有负圣恩?”吴县令这一番话,语气从容。
“他苏家是做善事还是抢地盘,你我都心知肚明!”沈府君倾身压低声音,“他苏家不过是近两年靠着贡米得脸的商贾,我沈氏却是百年望族!莫非大人觉得,太后会为了个新晋皇商,寒了世代簪缨的清流门第之心?大人……多为自己的前程思量思量啊。”
“本官这把椅子虽小,却是朝廷所授。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沈府君就不必替圣心操劳了。”
吴县令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与一个白玉平安扣推过去:“府君不妨看看这个。这白玉扣你可认得?”
沈府君拈起玉扣,指尖传来温润触感。他借着光细看,神色蓦然一凝,只见那莹白脂玉之上,竟以绝细工笔阴刻着蜿蜒水路,脉络精微,正是一幅缩略的运河漕运详图。
不待他开口,吴县令已倾身向前取回玉扣,语含深意:“沈府君可曾听闻此物……出自苏家。”
再看那封密信,言明已备足千石粮米,若此地官府允准设铺,愿将今岁米价定为往年的八成,且“首批万石,皆贡米品质”。
沈府君盯着“贡米品质”四字,眼角抽搐。他沈家米铺这些年以次充好,全靠垄断维持,若真让苏家这等品质的米以低价入市……他沈家粮仓里堆积如山的米还有谁买!
僵持之际,张县丞端着茶盘悄然而入。他步履沉稳地为二人斟茶,动作不卑不亢:
“苏家低价售米,解的是万民饥馑,稳的是地方安宁,届时百姓称颂,朝廷嘉奖,只会更加稳固他苏家的贡米地位与皇商声望,这番算计可不亏啊。府君您一向精明,权衡利弊乃是长项,此番却……似乎只看到了眼前价格,未看清这背后……”
他话语微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沈府君紧绷的面容。
吴县令顺势叹息,语气显得颇为推心置腹:“唉,非是本官不近人情,非要引外来的和尚。这样的好事,这样的名声,本官自然是青睐于本地豪族,盼着由沈府君您来牵头,也好让本地乡亲感念您的恩德。可……可苏家乃皇商,诚意又如此之足,本县也确实缺粮,万千百姓嗷嗷待哺。若……若沈府君此刻能挺身而出,解了这燃眉之急,本官手中有了粮食,腰杆硬了,也好有十足的理由,为了维护本地商贾,为了体恤沈家这百年基业,去回绝那咄咄逼人的苏家啊。”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台阶,又点明了生路。沈府君脸色变幻不定,算计的光芒在眼中疯狂明灭。他自是知晓,吴县令所言非虚,一旦苏家进来,沈家基业必将毁于一旦!与其到时人财两空,不如现在断臂求生!
眼见形势比人强,沈府君咬牙思忖良久,终是颓然道:“罢了!只要县尊将苏家粮退回,我便牵头,联合本县豪族捐粮一千石!且我沈家米铺,即日起米价……降回原价!”
然而,吴县令却缓缓摇头:“原价?府君,苏家为了打开局面,开的价,可比往年的原价,还要再低两成。”
“什么?!还要低两成?!”沈府君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额上青筋暴起,“那还不如直接把米送人!这还有何利润可言!”
“苏家说了,初来乍到,不为牟利,只为让利惠民,站稳脚跟,赚个名声。”张县丞适时地轻声补充,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府君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脑海中飞速盘算着:捐粮是损失,降价是损失,可若让苏家进来,那就是彻底的灭亡!两害相权取其轻!
漫长的沉默后,他喉咙干涩,几乎是从灵魂深处榨出话语:“好……好!我沈家……愿以低于往日两成的价格售粮!”
吴县令这才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沉吟片刻,终是点头:“既如此,沈府君深明大义,解民倒悬,本官感佩。本官便试试以本县粮多价低,已无利可图为由,尽力劝退苏家。只是…”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府君,语气带着一丝为难,“府君,您可要言出必行,即刻开仓捐粮,您的粮一入仓,我便即可将苏家粮退回,须知,本官这边对苏家出尔反尔……也很是为难,压力甚大啊。”
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终以县衙的胜利而告终。
沈府君铁青着脸,勉强拱了拱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转身离去时,竟有几分踉跄,哪还有平日半分威风。
望着那失魂落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影壁之后,九襄才从堂后屏风缓步走出。吴县令立刻起身,对着九襄便是深深一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敬佩:“小菩萨,果真智慧超群!您是如何想到此等虚实相间、直击要害的妙计?真是匪夷所思,令下官茅塞顿开!”
(冯宝莲OS:如何想到的?前世刷剧呗。空城计唱完了,不过,还真有点想念那个苏家的小粮仓呢。)
“襄儿,你当真认识那金陵苏家?”冯鸿按捺不住心中的探听之意,凑上前追问。
九襄却不想与他多言,只微微侧身,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在寺中斋堂,随师父接待外客时,与苏家有过一面之缘。听闻其家信誉尚可,仅此而已。”
“如此…… ”冯鸿看着女儿沉静的侧影,知她对自己有所隐瞒,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使他忽觉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十六岁的女儿,那纤柔的轮廓下,栖居着一个远非“少女”二字所能框定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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