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晟元四十七年,春。
京城。
晨曦微露,薄雾如纱,尚未完全笼罩住这座帝国心脏的喧嚣。贡院街早已被攒动的人头与车马塞满,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今日,是礼部春闱首场,天下举子汇聚于此,只为在那千军万马挤撞的独木桥上,搏一个“进士及第”,从此跃龙门,步青云。
人群一角,一位身形略显单薄的青衫“书生”静立着。他,或者说“她”,微微垂首,宽大的儒巾掩去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与一抹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唇。唯有偶尔抬眸的瞬间,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才泄露出与周遭狂热格格不入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她便是南宫寒月。
袖中,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何其凶险,亦压制着胸腔里那颗因不甘而剧烈跳动的心。南宫家,曾也是军功赫赫的将门,如今门庭冷落,唯剩她一个孤女,撑着摇摇欲坠的牌匾。世人皆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不如男。可她偏不信!这庙堂之高,为何女子就不能登临?
“搜身!下一个!”
粗哑的吆喝声打断她的思绪。两名神色倨傲的胥吏上前,例行公事地在她身上拍打摸索。寒月身体瞬间绷紧,呼吸几乎停滞。她胸前紧密缠缚的布带,以及藏于靴筒内侧的、用以防身的薄刃,任何一处被发现,都是万劫不复。
万幸,胥吏的检查潦草而迅速,并未过多留意这“瘦弱”的考生。她暗暗松了口气,接过号牌,随着人流,迈入了那扇象征着命运转折的贡院大门。
门内,是另一番天地。号舍如蜂巢般密集排列,森严肃穆。空气中漂浮着陈年木头与灰尘的味道,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寒月找到自己的“玄字柒拾叁号”舍,矮身进入。狭小的空间仅容转身,一桌一板,便是未来数日挥毫泼墨、决定前程的战场。她轻轻放下考篮,取出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动作从容,指尖却微微颤抖。
她知道,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她便已踏在刀尖之上。这不仅是一场学识的较量,更是一场性别的豪赌。赢了,或能撕开一丝裂缝,为女子争一口气;输了,便是身败名裂,甚至累及家族最后的声名。
(承)
辰时正,钟鸣鼓响,考题下发。
《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一道典型的策论题,关乎治国平天下,是考量士子格局、见识与文采的试金石。
寒月凝神静气,展卷阅题。心中虽有波澜,眼神却迅速沉淀下来,变得专注而锐利。她闭目沉吟片刻,过往熟读的经史子集、父亲生前对朝局边疆的议论、乃至她暗中观察到的民间疾苦,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她拈起墨锭,在砚台中徐徐研磨,动作优雅而稳定。墨香氤氲开,仿佛为她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臣闻,政者,正也。帝王之心正,则天下莫不归于正……”
落笔,开篇。字迹清峻挺拔,力透纸背,全然不似女子笔触。她引经据典,纵横捭阖,论及吏治、民生、兵备、教化,不仅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见解深刻,针砭时弊,直指核心。时而如江河奔涌,气势磅礴;时而如细雨润物,剖析入微。
她书写的不只是一篇文章,更是她积压多年的抱负,是她对这不公世道的诘问与挑战。
时间在笔尖沙沙作响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自身侧甬道传来。寒月并未抬头,依旧沉浸在文章的脉络里。直到那脚步声在她的号舍前微微一顿。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月白直缀的年轻男子正驻足门外。他身形修长,面容清雅,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温润,然而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似能洞彻人心。他并未言语,只是目光掠过她桌案上已写满大半的试卷,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与……欣赏?
寒月心头一凛,迅速垂眸,掩去眼底情绪。她认得此人,方才入场时,听旁人议论,此乃江南有名的才子,名为谢清晏,是今科状元的有利争夺者。
他为何在此停留?是发现了什么?
谢清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并未久留,只微微颔首,便继续巡考前行。然而,他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眼神,却如一颗投入寒月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质疑,只有纯粹的、对才华的认可。
这让她在紧绷的孤勇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暖意。
(转)
首场考试终于在有惊无险中结束。钟声再响,众生交卷,鱼贯而出。寒月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贡院门外,更是人声鼎沸。考完的学子们或兴奋讨论,或垂头丧气,或呼朋引伴准备寻一处酒肆放松。寒月不欲多留,压了压帽檐,便欲绕开人群。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哭嚎声撕裂了喧闹。
“我的儿啊!我的小宝!你在哪儿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泪痕的妇人,正发疯似的在人群中穿梭,抓住每一个看起来像读书人的青年便问:“这位相公,可曾见过我家小宝?才六岁,这么高,眉心有颗红痣……”
被抓住的学子大多不耐地甩开她,或漠然避开。有人低声议论:“又是丢孩子的,这月第几起了?”
“听说都是些贫苦人家的娃,丢了也就丢了,官府哪会真用心去找……”
寒月脚步顿住。看着那妇人绝望的眼神,她想起了自家府邸后巷那些日渐稀疏的孩童嬉闹声,想起了近日京城暗地里流传的“拍花子”越发猖獗的传言。一股寒意沿着脊背攀爬。
难道……
她正凝神思索,不妨身侧一个莽撞的汉子猛地挤过,力道之大,让她猝不及防,头上那顶为了遮掩而特意戴得有些松垮的儒巾,竟被直接撞落!
乌黑如瀑的长发,瞬间倾泻而下,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周围瞬间死寂。
所有的目光,惊愕、难以置信、鄙夷、嘲讽……如同无数支利箭,齐刷刷地射向呆立原地的南宫寒月。
“女……女人?!”不知是谁失声惊呼。
“竟有女子敢混入科场!成何体统!”
“亵渎圣贤!亵渎科举!”
“抓起来!送官究办!”
喧哗声如潮水般涌起,将她孤立在漩涡中心。那丢失孩子的妇人也被这变故惊得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她。
寒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更深地掐入皮肉。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以这种方式暴露。
几名维持秩序的兵丁闻声赶来,面带凶悍,伸手便要拿她。
“且慢。”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周围的嘈杂。
众人望去,只见方才在号舍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谢清晏,排众而出。他走到寒月身前,并未看她散落的长发,而是弯腰,拾起了那顶掉落在地、沾了尘土的儒巾。
他轻轻拂去尘土,然后,在所有人惊诧的注视下,将儒巾递还到寒月面前。他的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姑娘,”他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地非汝宜留之处。”
他没有斥责,没有辱骂,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然而这事实,却比任何刀剑都更让寒月感到刺痛与无力。
兵丁可不管这些,见有人出头,更是厉声喝道:“管她宜不宜留!女扮男装,扰乱科场,便是大罪!拿下!”
(合)
就在兵丁粗糙的手即将触碰到寒月手臂的瞬间,她猛地抬起头。所有的慌乱与羞愤在那一刻尽数化为冰冷的倔强。她没有去接谢清晏递还的儒巾,任由长发在风中微扬。
“不劳诸位动手。”她声音清冷,带着一种玉石俱碎的决绝,“我自行离去。”
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讥诮、或怜悯、或冷漠的面孔,最后,落在谢清晏那双复杂难言的眼眸上。她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或许是同情,或许是别的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本就单薄,此刻却显得异常坚韧的脊梁,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诸位今日笑我女儿身,他日且看,是谁笑到最后。”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无视那些兵丁的呵斥与阻拦的目光,径直分开人群,向外走去。步伐稳定,背影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中,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傲然。
谢清晏握着那顶儒巾,望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他身旁一个相熟的学子凑过来,低笑道:“清晏兄,何必为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出头?坏了规矩。”
谢清晏沉默片刻,目光从寒月消失的方向收回,落在地上因混乱而被踩踏的、不知哪位考生丢弃的废稿上。他轻轻摇头,似自语,又似回答:
“规矩……或许本就不该如此。”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了然与无奈。
“何况,你们莫非忘了?在这京城,是金子总会发光。”
他抬眼,望向贡院那朱红的大门,以及门后象征着帝国最高学术与权力圣地的重重楼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略带嘲讽的弧度。
“但你忘了,在京城,遍地都是金子。”
阳光照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在每一个有心人的心头。
而此刻,已然远离喧嚣、走入一条僻静小巷的南宫寒月,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闭上眼。屈辱的泪水终究没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燃起的、更为炽烈的火焰。
科场之路已断,但那又如何?
孩童失踪的哭声,权贵子弟的跋扈,胥吏检查的潦草,谢清晏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无数线索在她脑海中交织、碰撞。
一条路断了,必有另一条路,哪怕布满荆棘。
她睁开眼,望向小巷尽头那片被高墙分割的、狭窄的天空。
这京城的风云,或许,才刚刚开始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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