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无回久久没有回话。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
像被钉在树干上灼烧的鬼魂,对外却总是轻描淡写,仿佛她从来都未为此感觉到痛苦。
邱一燃垂下眼。
目光在自己空落落的裤管上停留几秒。
她不避开黎无回。
和从前一样,拿起一旁放着的假肢,将接收腔裹住残肢处红肿的褶皱。
冷冰冰的假肢被她完整地穿戴上去。
将裤腿放下。
将裤脚边沿都理得整整齐齐。
然后再抬头直视着黎无回,重复了一遍,“你醒了?”
黎无回仿佛这才如梦初醒。
目光瞬间移开。
整个人再次隐入晦涩光影中,恍惚间在周围晃了两圈,“我……”
声音听得出来是疼痛过后的干涩。
“你好些了吗?”邱一燃问。
尽管光看黎无回的表情和状态,她就已经知道对方的疼痛应该已经是被止住。
邱一燃稍微放下了心。
过去给黎无回倒了杯水,“你的东西都放在旁边的外套里。”
说着,她就想绕过去帮黎无回拿。
“不用。”黎无回脱口而出。
邱一燃不得不停住脚步。
黎无回沉默地张了张唇。
推着吊瓶支架走过去,拿了外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她的腿上,
“你呢?你好些了吗?”
没想到黎无回会问。邱一燃怔了片刻,坐回去,靠在墙边笑了笑,
“刚刚你睡觉的时候我也去挂了个号,找我之前的医生,给开了药。挺好的。”
她说的是真话。
黎无回也听得出来是真话,点了点头,没有去看她的腿了,“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不久,两三个小时。”邱一燃回答。
然而下一秒她就看见黎无回忽然脸色一变,连忙去问,“怎么了?”
黎无回并没有马上回答她。
而是迅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屏幕蓝光映在苍白的脸上,看得出来其中信息繁杂。
但黎无回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接收并处理好了所有信息。
接着,看到自己手上碍事的吊针,便十分果断地喊护士过来给自己拔了针。
哪怕护士劝她那瓶水刚吊上去,她也直接拒绝,之后戴上冷帽穿上外套,仓促地拿着东西准备往外走。
而当这一切都处理完之后。她才抬头看见邱一燃——
像是这才反应过来邱一燃在似的。顿了两秒,说,“我得走了。”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还没恢复血色的唇,看着黎无回匆忙之下裹进去的糟乱卷发,看着黎无回病态中仍然美丽慵倦的脸……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或许看到刚刚的场面,她是该责怪黎无回将自己好不容易替她养回来的身体再次搞坏,也该劝解黎无回把身体放在第一位。
但是,但是。
没人比她更能明白,黎无回当初是多么想要抓住这一切。
“我送你。”
所以邱一燃只是这样说,“现在不好打车。”
黎无回对此没有提出反对。
大概她们两个在这个方面从来都默契,早就决定永远以这件事为重。
从医院到高铁站的路要十五分钟以上。黎无回重买了张高铁票,时间倒是不急。
上了车,黎无回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今天的费用我会补给你。”
“好。”
“你想通过平台还是其他方式?”
“平台吧。”
不知残肢是不是被磨得厉害,连神经都连着痛,邱一燃没忍住揉了揉腿。
然后黎无回突然说了一句,“脱下来吧。”
邱一燃怔住。
她以为黎无回从上车起就双眼紧闭,“什么?”
黎无回缓缓睁开眼。
透过车窗上倒映的影子望着她,“不是不舒服吗?”
邱一燃沉默。
她没办法否认这件事,“不用,反正很快就到了。”
或许是连自己都被病痛折磨得狼狈不堪。黎无回没有嘲笑她的嘴硬,“还是经常不舒服吗?”
“没有。”邱一燃否认。
然后就从车窗倒影中瞥见黎无回明显像是不信的眼神。补了一句,
“而且这么久过去,都习惯了。”
“习惯?”
黎无回望着车窗上邱一燃的倒影。
她不知道邱一燃究竟是怎么习惯的,如果可以,她希望邱一燃也能教一教自己。
然而邱一燃并没有看她。
于是她再次闭上眼睛,停了片刻,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怎么来的?
被问到这个问题,邱一燃自己也恍惚。她看着车外一晃而过的街景,两年多时间,那么小的一座城市,已经从陌生变得像是会在这里死去。
“不知道。”邱一燃说,“当时随便走走,就到这里来了。”
“那为什么要留下来?”黎无回追问,像是十分不理解她的选择,“就算当初你不愿意留在巴黎,为什么不回苏州?”
“不知道。”其实留在这里是邱一燃也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我吧。”
“没有人认识是那么好的事情吗?”黎无回的声音从侧旁飘过来,从那些廉价而粗糙的街景中掠过,很轻很轻,
“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个假巴黎。”
“我也没想过。”
邱一燃当然也知道,初遇那天,黎无回和她说的基本都是假话。
黎无回既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外星人,也不相信安纳西爱情桥的故事。
不管是带她说我要征服巴黎,还是带她去酒吧听《妈妈咪呀》……那天的相遇,可能都只是个为她量身定做的剧本。
但她没想到——
如今她们两个,竟然又真的在当初对方随口一说的地方重逢。
“那你又是怎么来的?”邱一燃问,她想不通黎无回究竟到底是怎么凭空出现。
“不知道。”对此,黎无回给出的答案与她类似,“路过吧。”
邱一燃点点头。
她相信黎无回说的是真话。既然她有可能是因为路过来到这里,那黎无回也有可能。
也许世上就是有那么巧的事情。
邱一燃这样想着。
遇到下个红灯时她注意到黎无回又许久没有动静,转头去查看黎无回的情况——
对方从上车起就维持同个姿势。
像是在补眠。但脸色看起来确实是恢复了些,也没再像刚刚那样冒出大量冷汗。
邱一燃松了口气。
但她又瞥见黎无回手背上的两条白色胶带,边角都起开。
而女人手背的毛细血管从薄得像纸的皮肤中透出,看得出来是明显被冷到。
邱一燃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而黎无回像是发现了她的视线,忽然睁开了眼。
恰好红灯停了。
邱一燃迅速避开视线,停了两秒,却又伸手去将车内空调温度调高。
余光中,她看见黎无回直接将那两条胶带从手背上撕开了。
撕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手背上被扎针弄出的青紫不是自己的皮肤。
于是邱一燃忍不住问出口,“你很忙吗?”
忙到连多吊一瓶水的时间、多睡半个钟头的时间都没有?
黎无回似乎有些疲累。
但听到她的话反而像是被提醒,拿出手机查看情况,
“我明天有个登山服广告要拍,在瑞士,今天晚上必须赶上飞机。”
“在雪山?”
“嗯,”黎无回貌似体温很低,手指都冻得发白,手背的青色血管也很明显。
但她还是一边敲着手机,一边说,“所有人都在等我,我不可能不去。”
这么冷去雪山?
手上还带着止痛剂的针孔、刚刚还痛经痛到晕厥过去……现在去雪山?
穿这么少去雪山?
邱一燃几乎就将这些话脱口而出。
而那时正好遇上一声剧烈的鸣笛,将她从中惊醒——
于是她不得不接受她们不再并肩的事实,自己也无法再轻而易举说这些越矩的话。
“后座是医生给你开的药。”
邱一燃指节用力扣紧方向盘,“等下别忘了拿。”
黎无回因为手机里的信息蹙眉,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邱一燃的话。
过了很久,才说了声“好”。
后续的路程,邱一燃没再说话。
到站后,也没有要再下车送人的意思,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车的正前方。
黎无回目光在她侧脸上停留片刻,又在她蜷缩在车座前的腿上停留一会。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
她们每次分开,邱一燃都会在车窗旁搭着手,目光含笑地注视着她远去,偶尔还会解开安全带下车,给她一个很温暖的拥抱。
她记得在冬季这个人身上总是很温暖,有种篝火般的气息。
再看下去就赶不上高铁。黎无回不得不收回目光。
推开车门下了车,路边人影憧憧,寒风刮过来。
黎无回拉下冷帽。
她去后座取医生开的那一大袋药,打开车门那一瞬间却愣了神——
因为她以为的那一大袋子药里,还有两包艾草贴和暖宝宝。
“可能没什么用,该吃止痛药还是得吃。”
雪风下落,落在黎无回的耳朵上。而邱一燃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
“但天气凉,你……你的手也那么凉,总归是不能就这么让它一直凉着。”
车厢内光影灰暗,风不要命地往里吹着。黎无回低着脸,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邱一燃走后,她总是任性对待自己被邱一燃养好的身体。
也许那时是有想过这是对邱一燃的报复,可后来过去那么久,她也就习惯了。
习惯。
她总以为习惯就是这个意思,习惯不好,习惯疼痛,习惯没有邱一燃。
而现在邱一燃一出现。
却又不费吹灰之力打破她的这种习惯,让她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原来习惯曾经也是这么好的东西。
“知道了。”
雪从背后被吹落到睫毛,润湿了眼眶。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叫嚣不停,催促她赶快离开这里。黎无回拎起了那一大袋,关上车门。
“黎无回。”
她转身,却又听见身后有车门响,是邱一燃匆忙奔下了车,在大雪纷飞中往她这边奔了几步,又勉强停下,在她身后喊住了她。
雪夜中,语气像怅然,却又像心存侥幸,
“你……应该过得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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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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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黎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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