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朗气清。
卿霭懒洋洋躺在庭院的卧榻。给杭琬备课时,卿霭见她引用了不少新的书目,便记下了让巫权带来。此时,他睡意袭来,右手握了书垂在池畔,左手搭在腰腹,葱茏的槭树正好为他遮去刺目的日光,只落下些许细碎的金色光点。
卫灵蕴自回廊穿过时,正见他昏昏欲睡。便好奇他手里的书会不会掉在池子里。于是静默地立在原地,侧着头看他。
卿霭猛然醒转,睁开眼只见回廊上卫灵蕴长身玉立,穿着雪青色的衣裳,发色如香墨未干,看上去柔亮而润顺。黛眉雪脸,兰姿秀貌。她手里捧着三两书本,似笑非笑地,正遥遥地与自己相望。
正想与她打声招呼,却因此忘了手里还握着书,失手让书朝池塘掉了下去。卿霭一惊,慌忙侧身想去抓住,却仍是迟了一瞬。书本啪一声落在水面上,像青蝶浮水,还溅了他几滴水珠。再看向卫灵蕴,只见她噗嗤一笑,忍俊离去了。
卿霭叹息一声,捞起书本啐道:“破池子。”
他把书本晒在栏杆上,追上卫灵蕴,“玉遥传信来,说是为我们备好了飞仙璧,今日有空,正好去神宫一趟,如何?”
卫灵蕴点了点头,两人便动身前往四渎之地。
从凤驿传送时,便又听人在叽叽喳喳闲谈。
“听闻灵蕴神尊竟用自己的轩辕骨为祭,动用禁术,让卿霭神宗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情根深种,死去活来!”
“对对对。我们那天亲眼看见他们穿着婚服并肩而行!好不亲密!”
“好狠毒的女人!堂堂正正打不过卿霭神宗,就耍阴谋诡计在感情上赢回来!”
“美如日月,心如蛇蝎啊!”
卫灵蕴汗颜于众人的想像力,却也无心与他们争辩。
未到朱天神宫,远远便见一棵金黄叶子的参天巨树,华盖如团云,流光似朝辉,像是一尊远古神祇一样托天立地。
“原来,师父在天枢殿暗室挂着的那幅画,是轩辕神树。”卫灵蕴暗暗想着。
入了神宫,玉遥将一本书和两枚飞仙璧交予卿霭。卿霭滴血于玉璧上,催用灵力激活,原本黯淡的玉璧变得莹润光华。卫灵蕴瞟了一眼,依样画葫芦同样激活了玉璧,又见玉遥给卿霭的那本书名为《朱天神君名录》,她不明白卿霭要这名册做什么。
卿霭将《朱天神君名录》收入乾坤袋中,他颔首道:“多谢。”
“何必同我客气。”玉遥温声道,“有一事,也望你帮我留意一二。近来总有上神、尊者无故损了灵元而死,十分蹊跷,朱天目前已有九人受害。整个天界已有百余人遇害了。”
卿霭剑眉微蹙,“竟有这种邪术?首例是在何时何地发现,此前可有类似的事发生过?”
玉遥答道:“首例发生于钧天,是两月之前,本次亦是钧天受害最多。此前偶有发生,无甚规律可循,受害者大多是上神境,远不似此次这般惨重。”
卿霭若有所思,问道:“能否带我去看看?”
玉遥为难地摇了摇头,“此人十分狡诈,用‘不着痕’抹去了所有痕迹。镜明府一无所获,受害者早已被家属带回家安葬了。”
卿霭道:“知道了,我会留意的。”
玉遥看向卫灵蕴,叮嘱道:“灵蕴,你也多加小心,保重自己。遇事可切莫逞强。”
卫灵蕴淡然一笑,“明白。”
闻言,玉遥便放心了许多。若是她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卿霭可要怎么办。
“对了,你是否要去祭拜璨音呢?今日正是她祭辰。”玉遥提醒卿霭道。
可是,卿霭不是说璨音还活着吗?
见卫灵蕴疑惑的神情,玉遥解释道:“你或许不记得了,璨音是他义妹。当年,你与璨音一同被贼人掳走,受万劫之阵迫害,璨音死于阵下,你不知所踪。一日之间,卿霭痛失至亲至爱。今日,正好是璨音祭辰。”
卫灵蕴看向卿霭,心想道:“原来卿霭落凡前一直以为璨音是无辜受害……”
只听卿霭附和玉遥说道:“正打算回去便祭她。”
玉遥脸色一冷,他没有当面戳穿卿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他背过身去,卫灵蕴觉得他看上去竟有些落索,像是物是人非,像是岁月不故。
若换作自己是玉遥,想必也会难过罢。挚友连千年的兄妹之谊都忘了,那又何况是自己呢。
卿霭长叹一声,只得坦白道:“璨音才是伤害灵蕴的凶手。万劫之阵,是她自己布下的。”
“你怎会知晓?”玉遥回过身来疑惑地看向卿霭,“溯本回源术对七杀不起作用,璨音和灵蕴一同遇害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为何你现在却又认为是璨音自作自受?若是真的,璨音她从何处学来的七杀?”
卿霭解释道:“我知道你与璨音素来交好,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我不知她为何会七杀,但我拾到灵蕴遗落的物件,上面残存了灵蕴的些许记忆。”
卫灵蕴心下惊道:他说的,是骨笛么?
那支骨笛她随身携带,如今正在她腰间的乾坤袋里。
玉遥伸手去讨,“可否予我一看?”
“我遗落在人间了。若有机会,我可去取来予你。”
“不必麻烦了。”玉遥悻悻地收回手,他心中虽不愿相信,可卿霭着实没有诬赖璨音的必要。他叹道:“斯人已逝,愿她转世莫再入了歧途吧。”
回了灵氏别苑,卫灵蕴试探地问他道:“你同玉遥说的那个残留我记忆的物件,落在了哪里?”
卿霭一怔,不动声色道:“柳州罢。那时,还不叫柳州。”
卫灵蕴不依不饶追问道:“既然遗落了,为何不去寻回来?”
卿霭面不改色地,“你知道的,我有离魂之症,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
卫灵蕴知道他在说谎。卿霭一直守着自己,坚持到灵胎有生长迹象才彻底离魂入棺。他分明有大把时间可以去找回,即便自己无暇去办,也能托付给巫权来做。他既然知道那段记忆,又怎会不知那物件是自己亲手雕琢给他的礼物?
雕琢骨笛的每一日,她都小心地注入自己的灵力,希望它能成为一个厉害的法器,好好陪伴它的新主人。
卫灵蕴长叹一声,将骨笛递至卿霭面前,“给你。”
骨笛的裂纹不知何时已被卫灵蕴修复。卿霭看着这支莹白皎洁的骨笛,呆呆地定在了原地。
卫灵蕴双手捧着骨笛又朝卿霭递过去一点,“这支骨笛原本就是给你准备的礼物。”
“卿霭,”她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像是一种肯定与认同,“它的名字,叫做‘绝响’。”
闻言,卿霭一愣。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支骨笛。
绝响、绝响,他是她生命中,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绝响。
落日余晖洒在二人身上,湖面浮光跃金,瑟瑟江红。
他忽然红了眼眶,低沉的嗓音甚至有些哽咽:“对不起,我没有护好你。”
万劫加身,该有多痛?
业火灼烧,该有多痛?
自剖神骨,该有多痛?
他只能想象到她的痛不欲生,她的彷徨无助,她的恐惧惊骇,她的向死而生。他庆幸她还活着,庆幸她遗忘了那么痛苦的记忆,哪怕想不起来自己也没有关系。
可是……可是她还愿意将这骨笛赠给自己。
卿霭不敢与卫灵蕴对视,他呆愣愣地立着,低垂着头,任由长睫渐湿,眼尾变红。
卫灵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唉你……别哭。”
仅仅是骨笛的回忆里,她便感到痛彻百骸,不欲生,却也不舍死。
百骨寸裂成碎砾一般,锋利的骨茬从里往外地刺破自己的血肉;皮肤在烈焰烧灼下一点点收缩,像要紧紧裹缠着躯体不得呼吸,极端的紧致之后突然间就炸开,血雾从皮肉的裂隙里迸出,转瞬就变成火山灰一样焦黑的粉末;业火把筋脉一根一根地活生生灼断,她能听到身体传来琴弦崩断般叮叮咚咚的声音,整具身躯似乎要化成一滩血色的烂泥。
无论是谁,都不能感同身受。卿霭也不例外,扶瑄也不例外。
卫灵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度地说道:“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能笃定不是我的错?”卿霭握着骨笛,定定看着卫灵蕴,“你落入业火之渊的事,无论如何,我难辞其咎。”
怪难哄的。
卫灵蕴腹诽。
“行。那算你欠我的,账我先记下了。”
前尘后记:
卿霭笑盈盈问她:“你可知道我在你的院子里埋了两坛酒?过些时候咱们大婚,正好挖出来当合卺酒。”
灵蕴:“好啊你,原来早有预谋!”
二人带着小锹到东院紫藤花所在的小岛,二话不说就开始刨土。果真刨出来两个酒坛子。再用小铁锹怕是要弄碎坛子,灵蕴便抛下铁锹,用手小心刨开。
“你怎么不动手?”灵蕴定睛一看,只见卿霭收了小铁锹,也收起了手。
卿霭尴尬地道:“我不愿意弄脏手。”
灵蕴一愣。
“不脏的。”她坏心思地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骗他道:“这种土不沾手。”
卿霭将信将疑地伸手去摸了摸,泥土当即便沾在指上,他嫌恶地缩手,把沾泥的手无处安放的半举着。
灵蕴已独自把两坛酒挖了出来。她在岸边把手洗净,擦干后,又拽住卿霭的手腕把他的并没有多脏的手伸进清凉的湖水里,赔罪似的轻轻帮他濯洗着,柔声道:“洗一洗,就干净了。”
卿霭闷声笑笑。
她的手,柔似无骨。在冰凉澄净的湖水中与他的手指交缠在一起,若即若离,分而又合。一朵紫藤花砸了下来,卿霭下意识伸手去挡。从灵蕴纤手中抽出时他突然懊悔,一愣神的功夫,紫藤花还是落在了她的头上。
拾去落花,卿霭不知是红了脸,还是被落霞映出红晕。他一言不发拿酒坛也洗了洗,二人搬酒至亭中,兴致勃勃地开坛,却闻到一股酸味。
灵蕴皱着眉头,哭笑不得:“卿霭,这是醋。”
卿霭却不气馁,“还有一坛,再看看。”
灵蕴接着开坛,幽怨地道:“卿霭,这还是醋。”
卿霭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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