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连裳知道,他是怕她把他戏班子里的当家花旦给拐走了,月楼和她一样,是从小给卖进了戏班子,但戏班的规矩和舞厅不一样,舞厅里的姑娘养得很随便,只要她们老老实实上班陪人跳舞,别的时候不太管她们。而戏班里的男人,尤其是扮花旦的,却养得很金贵。其实月楼也不是给拘着不能结婚,只是同为三教九流,方班主却很看不上身为舞女的连裳。他自己娶了个商人之女,两人生了个独女,他早早的看好了,要将月楼招为自己的婿。

“我送梅小姐出去。”月楼微微躬身,话仿佛是对连裳说的,身子的方向却对着他师傅。方班主没听见似的,打量了他一下,“月楼这阵子仿佛瘦了些。”他说,“你身子不好,要当心不要着凉。”月楼小心的应了,他才一颔首,示意他带连裳出去。

连裳跟着他,一路从原路走了出去,两人没有说话,临分别的时候,月楼才很快的拉了一下连裳的手,塞了张纸条给她。

连裳握紧了手,直走了好远,才把掌心的纸条摊开了看,那纸条早已被她手心的汗浸得微软了,上面的字也微微晕开,好在月楼写得工整。

“今晚十一点过十分,乌雀巷。”

十一个字,她都认得。

连裳的心直跳,她将纸条团在手里,用力按了一按。接着低头一笑,这下真是红拂夜奔了,她想。

连裳出了巷子,朝舞厅走去,她的绿旗袍很快融进了夜色里,然而她身上的喜悦在发亮,遮都遮不住。

到了舞厅,她先去后边换衣服,碰见月芳,先主动朝她一笑,憋不住的欢喜。赵月芳以为是她主动示好,心里先怀疑了起来,以为连裳方才真是去见了她的宋经理。于是脸色一沉,甩袖子出去了。

莫名其妙,连裳不以为然。她坐下来给自己描妆,舞厅的灯暗,妆要重才好看。这群舞女们个个脸涂得煞白,眼圈画得乌青,嘴巴描的通红,在外头看着像鬼,给里面花花绿绿的舞台灯一照却很像样,连月芳也不能免俗。然而连裳手却比她们都巧,妆总是上得很相宜,即使在大太阳底下明晃晃的照着也挑不出差错。因此带她们的大班总说连裳是最拿得出手的。

连裳挑了件红旗袍,臂上挽了条白色的羽衣。带她们的大班就来催了,钱大班走的是舞女们的第三条路,她既没让别人给自己赎身,也没成功给自己赎身,而是留下来带起了新舞女。连裳就是她的得意弟子,平日闹些脾气,她也总护着她。这天她拍拍连裳的脸,催她快出去。连裳在舞池里穿梭着,立马有相熟的找她跳舞。

连裳跳了一支又一支,还都是快舞,不知疲倦似的,常来她们舞厅的人都说她今日兴致好。连裳只是笑,若有人请她喝酒,也接。那边不知是谁引荐了一位王主任来,听说是个不小的官。王主任见了连裳就拉她的手,要请她跳舞,连裳心里不喜,但还是跟着他下了舞池。跳着跳着,那王主任双手开始不安分,连裳起先还忍着,干这一行,被占点小便宜是在所难免的事情。然而他的动作越来越过分,连裳便把他一推,面上却还带着笑意,一字一句地说道,“王主任,我是舞女,不是妓女,您是舞客,不是嫖客。”

王主任眼睛一瞪,就要发火,这时眼馋的月芳就挤了过来,一只手挽着王主任的胳膊,一只手去扶他的胸膛。“王主任,别气别气,这梅连裳向来最不识好歹,我陪您跳。”

那王主任仍是不依,就要闹起来,连裳只抱着手不说话,冷冷的。那边就有和她相熟的客人出来打圆场了,王主任见有客人替她说话,以为这位红舞女只怕在上海滩有什么靠山,于是这下也不做声了,搭着月芳的肩跳了起来。

那边钱大班早看清楚了这边的情形,走过来朝连裳腰上就是一拧,“怎么,你今日吃了炸药包吗。”

“大班,舞女陪人跳舞,可不卖身。这姓王的一把年纪,急色倒是急得不行,月芳愿意攀他的高枝,那就让她攀呗。”

钱大班见她说话难听,赶忙把她拉到了里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总觉得她今日不太对劲。“算了算了”她摆摆手,“你今日心情不好,净得罪人,索性先回去吧,明日可不许这样了。”

连裳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三下五除二卸了妆,又换了衣服,抄小道回了住处,拿起前些日子就收拾好的行李,趁着月芳还没回来,去了乌雀巷。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发现今天晚上很暗,一点月亮也没有,连裳抬起头细细的寻,才在一团黑云背后发现了丝丝的清光,想必那后头就是月亮,被遮得死死的。

连裳到早了,原以为要等月楼,没想到推门进去,他已经在了。顾月楼换了衣服,此刻是一袭黑色,坐在夜色里,身边只一盏小油灯。

连裳把行李往地下一放,便过去和他紧紧的抱在了一起。两人不说话,彼此闻得对方的呼吸声,也不知道抱了多久,才听见月楼说“走吧”。

两人逃到了上海附近的一个小镇里,与苏州搭界的地方。时局太乱,再远也不敢去了。顾月楼托人在这里买了一间不大的房,这年头尽是土财主卖掉家产去上海做寓公的,像他们这样往外逃的却少。因着原房主急于出手,价格倒还便宜。

月楼在镇上的码头找了份工,招工的人看月楼身子单薄,原是不想要的,月楼答应工钱可以少给些,这才留下了他。月楼有了活干,连裳不急着找活做了,她先在留在家里整顿了几天。她喜欢上了做饭,无师自通创了很多新招,把红薯切成块,垫在饭下面,又把买来的腊肉细细的切成碎,拌在饭里面,最后洒青豆或者铺上其他青菜。月楼干活回来累了,能吃上一大碗。这种快乐的家居生活令她着迷,她可以整日在家收拾屋子,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这是她自己的家,连裳自己一个人站在屋子里,也忍不住要抿嘴笑。

而上海那边,舞厅和戏班的人,料定这两人不敢出了上海,只在城内找了一通,却是一无所获,也就只好作罢。这个世道,街上总有人不明死了,连个认尸的也没有,跑了个舞女和戏子也不足为奇。唯有两个人气得要死,一个是带连裳的钱大班,一个是月楼的师傅方大班。然而这些连裳和月楼并不知情。

他们同样不知情的,还有那一年轰轰烈烈的九一八事变。和许多历史书上的巨变一样,对连裳和月楼来说,那不过是平凡的一天,他们也无从知道,这个不起眼的日期将永远染上血色,沉重的留在已被屈辱压得不堪重负的中国近代史上。他们也和许多其他中国人一样看不起日本人,六百年前的倭寇,汲汲小国,□□虽然已经没落,但民国人骨子里还是流着大国血液,宁肯对洋人折腰,也打心底里瞧不起东瀛。然而这个曾经卑躬屈膝的弹丸之国不仅酝酿着一个天大的计划,还一手掌握着上海的煤炭命脉。

连裳无从记住九月十八号,相较之下,她更能记住家里的窗台上飞来一只稀奇古怪的猫头鹰的日子。然而正是这个她以为对她毫无意义的日子,彻底的改变了她的命运。事变之后,国人开始抵制日货,切断了和日本的经济来往,从而一手切断了上海的煤炭来源。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卖煤炭的,连裳一打听价钱,被吓了一跳,“你这煤怎么卖得比金子还贵。”“太太,这就是你不了解行情了,现在到处都没煤用,发展工业还不够呢,哪里还有给人使的,现在还早,我这还有煤,等到了冬天,有钱你也买不到了。”

连裳连连摆手,“买不起买不起,你去别家看看吧,大不了我们冬天不用煤。”“太太不是本地人吧,这儿别看是南边,冬天可冷到骨子里去了,没有煤,到时候捡不到柴,可真的要冷出人命来。”连裳还是摇头,她决心趁着天气还热,多出去捡几趟柴。等月楼回来了,连裳和他说了这个,他也同意。月楼这段时间在码头上面下货,人瘦了一圈,连裳省钱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想给他买点东西补补。

连裳翌日果然出门捡柴了,然而她发现,镇上不用煤出来囤柴的何止她一个,想必是那卖煤炭的家家户户都走了。后来连裳就日日出去捡柴,也捡不到多少,山上树只有这么多,捡柴的人如蝗虫过境似的,一枝一叶都被捡走了。连裳总等人都走了,月亮上头才回来,纱蓝的月光蒙在横横斜斜的柴枝上面,幽幽闪闪,叫人联想起一种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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