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像入夏的第一声蝉鸣,余音悠长的回响在脑海里久久盘绕,惹人烦躁。夏天并非总是美好,但却总是过得很快。假期的末尾,一封offer静静地躺落在谢絮棠的邮箱。
醒目的“Congratulation”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她当时无心插柳,生怕自己闲下来一点时申请的学校与海外学校合作的交换生项目。
这次离开,她甚至没有当面跟谢岑说,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忙前忙后。
只在最后上飞机前,给他发了条信息,简单陈述了一遍事由。
最后一句她想问“你满意了吗。”又想问“你每天都会想我吗。”
但想起他从前和她说过,“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心思很好猜。对别人的每一个问句,其实都是自己的陈述剖白。”
于是最终她把聊天框里的最后一句删掉,转身就走,再不回头。
离开得太匆忙,也太迫切,只选到了一个左右两边都有人座位。在轻微的鼾声中,她也有些昏昏欲睡。也许人都是这样的,忙碌而疲惫,赶完这一出,又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场。
挨过昏沉的几个小时,下飞机后她才收到他的消息。
她才想起来自己登机的时候,他应该正在单位参加扫黑除恶行动之后的授衔仪式。
谢岑没祝她万里鹏程,这太沉重,他只说一路顺风。
下榻之后,到了居住地方收拾物品时她才发现,谢岑的VISA副卡出现在自己包里,随着她一起来到了大洋彼岸。
“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忙前忙后”原来只是她的妄自尊大的一面之词。
这里空气很好,宜人的满目芳香。
不算轻松的课业与劳神的兼职之余,她去过很多地方,见了一些所谓的世面,由此迈出丈量世界的第一步。视野开阔,心也比从前稍稍野了一点。
“等你多见一些人,多经历一些事,你的想法会变得不同。”
他是对的。
他总是对的。
来这里这么久,她没回一次家。
好像她真的把他抛下,明明是他不要她。
谢絮棠看红枫飘落,望海鸥盘旋。
她把往日的少女情思妥善收好,压在心底。她几乎要骗过自己,把往事都看淡。
直到一通电话打破所有。
她才明白,也许人还是会落叶归根,倦鸟归巢。命中注定一样,他是她的归宿,她是他的幼雏。
接电话时她正在林荫树下紧张地准备着两小时后的presentation,这是她参加完大赛之后的第一次pre。但两小时之后她却置身云端,飞向故土。
“你别说话,听我说。”
那边很吵,警笛声简直要震碎她的骨膜,谢岑的声音却出奇微弱。“我早料到有这样一天。”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好像呼吸都很艰难“但还是……有点舍不得,以这种方式告别。”
谢絮棠的手快要握不住手机,那些打乱的英文单词在她脑海里盘旋太久,她差点觉得是自己一时间听错了,母语的理解能力断崖式下跌。
“但也有时候想,我本来就是要比你先一步离开的。”
“你是我唯一的牵挂,是我最重要的人。”这话之后他气血翻涌,被自己喉间血呛到不能呼吸。
谢絮棠拼命把耳朵靠近,像听到什么,又像错过更多。只听他气若游丝,哪知天意弄人。
“但不要念旧,以后会有更好的人。”他这句话说得费了好大力气,“你该有漫长而美好的人生。
“我看到了你………参加的项目获奖。”
“我永远……为你骄傲且自豪。”
他的声音从听筒里消失,那边一片慌乱,她听到不属于他,医护人员的声音“血,快止血!”“除颤仪呢?”
电话随之被挂断。
在飞机上她一直想,止血,为什么要止血?他一定受伤了。会不会失血过多……这一刻谢絮棠甚至开始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与他血脉相连。
她想是不是真的是别人说的“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很少需要她在身边,需要的时候,她偏偏不在。
又想到谢岑是从不说永远的人,她不能接受他第一次开口说永远就是在道永别。
到医院以后是张磊给她引路。
这种熟人的陪伴更增加了她的困惑。
怎么他们都站着,谢岑却躺着,他们都在外面,谢岑却在里面。
张磊像是怕她太难过,边走边问她在国外过得怎么样。说她好久没回来,又说幸好她做得对,可以理解。
说起这次的歹人真的是太猖狂,简直是一场有预谋的报复,虽然才刚从牢里放出来没多久,但早在进去之前就扬言要灭了谢岑的门。
她像是被临时推上舞台的演员,听着从未了解的故事背景就不由分说地被拉着一起表演。她呆呆愣愣,又忍不住多问几句缘由。
“还记不记得他之前胳膊受伤?他和绑匪同时开枪,对面被一举击毙那回。他比在暗处狙击的武警开得要早。让活下来的同伙记住了。”
“当时有人说他开得太早。也有人夸他当机立断。”
“但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离得近,看得到那人质小孩儿状态已经不太对了,在绑匪手里时间再长点,恐怕性命都垂危。”
谢絮棠木然地听完,看过医院的一张张通知单,连死亡证明也狡猾地混淆其中,如同遭受了太多钝器攻击后的麻木,谢絮棠毫无发觉。
对遗体告别时她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精神上尚不敢置信,□□已先一步感到痛苦。痛觉神经一直压抑到去他的单位去清点遗物。
新的衬衣制服,肩章比她上次见到多了一杠。其实也并不很新了,只是她离开了一年之久,觉得陌生又熟悉。
他的手机电量都还没有用尽呢。
屏幕亮起的刹那,界面仍停留在与她的聊天记录上,最后一条是飞机前她接到的那通电话。
她的手一直抖到现在还没有停,一个不注意就点到了谢岑的头像上。
他竟然有发过一条她从没见过的朋友圈。
那唯一一条仅自己可见只是一行简短的文字:“像鸟一样飞离我身边。”
这天的日期是……她爬雪山那天。她自己发的文案是“你当像鸟飞向你的山。”
这是一本书的名字,本意是“逃离,然后找到新的信仰。”
所有人可见,她在雪山之上昭告了全世界: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而谢岑的遥相呼应却只吝啬地说给自己一个人听。
“像鸟一样飞离我身边。”你该自由,而不是被我留住。
谢絮棠觉得好生气,他肯定是看了什么“家要常回,但不能久住”的毒鸡汤。
其实你能留住的,只要是你,就能留住。
她气得眼泪都掉下来。
原来是不想留。
他不想我留下啊。
那怎么把他自己永远留下了呢?
她要把半生的眼泪都在一晚上全部哭干。哭的时候又想,如果谢岑没有遇到她,会不会在当年那场绑架案里有不同的做法?会不会就没有今天的离开。
他养育了她,然后她把他的人生变得一团糟。简直是恩将仇报。
她说,谢岑,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那么大方地为“我”骄傲。此仇不报,此恨难消。你真有本事就该活着,然后一直不答应我,冷眼看我备受折磨。
烈士陵园实在是很寂静的地方,谢絮棠在这肃穆中拾级而上,谢岑的碑被立在不算低的地方。她今天是来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徒劳,当初的歹人已被绳之以法。
路上还路过了高杨的墓碑。
之前高杨有段时间忙着谈恋爱,任务中还好,平时开个小会时不时地开点小差。
一次领导直截了当地批评:“有些同志,就成天惦记着自己家那点儿事了,忘了自己干什么吃的了!这么年轻,就光顾着儿女情长……”
高杨面上闹得脸红,散会后却发现谢岑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他气不过:
“谢岑也因为自己的家事儿,参加高级别任务的频率低于以前了吧?怎么光说我呢?我是儿女情长,我看还有人——是女儿牵肠。”
那之后谢岑很快恢复到了没有遇到谢絮棠之前的工作状态,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原来你对自己比对敌人还可恨。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要对付的坏人吗?”
谢岑换了一种更通俗的说法回答她的后半句话“可能伤害你的人,就是坏人。”而后才回答她的前半句话“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十年前的谢絮棠听不懂,只是点点头。
五年前的谢絮棠会翻个白眼,觉得他有病。
而现在的谢絮棠只是沉默地摸着墓碑上的照片。原来他早就在隐晦地说,怕自己的存在伤害到她。
没有人伤害我。
如果我放过你的话,你能放过你自己吗。
拔掉的智齿被她握在手里,掷得很远,但却觉得更加空空落落。
不在口中,不在手上,就在心上。
她对照片说。“我又不听你话了。你走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念旧。我连你最后的话也不听,你怎么不来管我呢。”
怪上天让他们相遇得太早。他作为一个引路者几乎贯穿她的整个人生。她接受到的,爱的教育,性的教育,死亡的教育,全都来自于同一个人。
出了陵园后是一段下山路,不知不觉已经日落西山。光线中飞舞的颗粒尘埃,像细密的针孔,扎得她满目疮痍,一片苍凉之中,突然出现的白色绒团占据了视线。
原来是柳絮,原来是她自己。这里的山丘之上竟然也有柳树,她以为只有松柏。山丘远比她以为的更加包容。
柳絮飘飘荡荡,有了风的借力,翻越高山要容易得多。
爱不是想占有,而是想付出。连他给她的爱都比她还他的美好得多。错过的曼珠沙华其实还是有一点仁慈,散落的点点星光悲悯地满足了她最后一个愿望。
谢岑爱她与她爱得一样深。
只是花开彼岸,不见其人。
一点仁慈对应一点残忍,像她错过烟花最盛放的夜空,也错过了谢岑和血吞下的对“最重要的人”说的最重要的话。
“我爱你,无论何种身份。”
偏偏只听到“以后会有更好的人。”又偏偏否认。真的没有。再没人能比得过她一厢情愿的初恋。偏偏认为是一厢情愿。
“我没办法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
世上再没一个谢岑,让她这样去爱。
万般咎由,皆无出口。
———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