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脱壳

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冰凉的触感滑过柳泗的后颈。

他被士兵粗鲁地推搡着,汇入一群同样惊惶不安的男男女女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水、无法掩饰的恐惧气味。

“都站好!不许交头接耳!”士兵的呵斥声在湿冷的巷子里回荡。

手电光柱蛮横地扫过一张张苍白的脸。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强作镇定。

柳泗垂着头,肩膀微微内扣,做出与环境完全相符的畏缩姿态。他用眼角的余光快速评估着局势。

集中排查点设在巷子稍微开阔些的地带,前后都有士兵持枪把守。巡捕房的人正在挨个盘问、登记身份。

效率不高,场面混乱。

穆聿息的那辆斯蒂庞克轿车还停在巷口,车灯兀自亮着,像两只冰冷的眼睛,但车旁已不见他本人的身影。

他走了?还是坐在车里?

柳泗不敢放松。

穆聿息刚才那几乎穿透灵魂的审视,让他脊背残留着一丝寒意。那男人绝非轻易能被表象蒙蔽之人。

“姓名!住址!干什么的!”一个不耐烦的巡捕站到他面前,手里拿着小本子和笔,雨水打湿了纸页。

柳泗抬起脸,脸上惊惧未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沙哑:“陈…陈墨。住法租界贝当路福煦坊…十七号。”

他报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真实存在的地址和身份,那个叫“陈墨”的留洋学生此刻正因肺炎躺在组织控制的私人医院里,短期内绝不会露面。

“在…在震旦大学读书,今晚出来…出来看戏…”

巡捕上下打量着他一身昂贵的、此刻却污糟不堪的西装,又看了看他漂亮却狼狈的脸,疑窦稍减,但还是厉声问:“看见凶手了吗?长什么样?往哪边跑了?”

柳泗猛地摇头,眼神慌乱地躲闪:“没…没看清…就听到枪声,好响…我,我吓坏了,只想找地方躲起来…”他配合地又哆嗦了一下,演技无懈可击。

巡捕皱紧眉头,显然没指望能从这种吓破胆的公子哥嘴里问出什么,潦草地记了几笔,挥挥手:“下一个!”

柳泗暗暗松了口气,顺从地被士兵指引着站到“已排查”的区域,低眉顺眼,尽量减少存在感。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随着被释放的人流一同离开。

巷口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柳泗心头一紧,悄然抬眼望去。

不是穆聿息。

是几个穿着巡捕房高级制服的人,正点头哈腰地引着一位穿着体面长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过来。

那管家神情倨傲,目光在人群中扫视。

“我们老爷府上的表少爷今晚出来听戏,一直没回去,家里着急,派我来看看。”管家扬声对负责的巡捕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听说这边出了事,可吓坏我们老夫人了。人没事吧?”

巡捕头目显然认得这管家背后的家族,态度立刻恭敬起来:“原来是宋公馆的少爷受惊了!人应该没事,都在这里了,您看看是哪位?”

管家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定格在柳泗附近的一个穿着绸缎长衫、同样浑身狼狈的年轻男人身上。

那年轻男人像是看到了救星,几乎要哭出来,连忙喊道:“赵伯!我在这里!”

管家快步走过去,上下打量一番,松了口气:“表少爷,您没事就好!快跟我回去,老夫人急坏了!”他转头对巡捕头目道,“人我就先带走了,府上车辆就在外面。”

巡捕头目面露难色:“这…穆少帅有令,所有可疑人等都要…”

管家脸色一沉,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压力:“我们宋家的人是可疑人等?要不要我亲自打电话给穆少帅解释?或者请你们王局长来跟你说?”

巡捕头目额头冒汗,立刻赔笑:“不敢不敢!宋管家您请,表少爷受惊了,快回去好好歇着。”

那表少爷如蒙大赦,赶紧跟着管家就要走。

机会!

柳泗心脏猛地一跳。

就在那表少爷和管家经过他身边,士兵注意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的瞬间——

他晃了晃,模仿出被人推搡的模样,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低呼一声,恰好撞在了那位表少爷身上。

“哎哟!”表少爷被撞得踉跄,不满地皱眉。

“对不起!对不起!”柳泗慌忙道歉,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扶,手指看似无意地在表少爷外衫口袋处拂过。

动作快得无人察觉。

“怎么回事!毛毛躁躁的!”管家不悦地呵斥。

柳泗连连鞠躬,脸上满是惶恐和歉意,迅速退开,重新缩回人群里。

管家瞪了他一眼,懒得再多生枝节,护着自家表少爷快步离开了。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刚才那一撞一扶之间,柳泗指尖夹着一个小巧的、冰冷的金属物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出了那位表少爷的外衫口袋。

那是一个镀金的怀表,表盖背底刻着一个细小的“宋”字。宋家的物件。

排查还在继续。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大部分人的身份都得到了初步核实,并未发现可疑人物。士兵们似乎也开始松懈疲惫。

柳泗看准时机,脸上露出极度不适和虚弱的表情,声音微弱地对旁边的士兵道:“长官…我…我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刚才淋了雨…能不能让我先去那边…呕…”他做出干呕的样子。

士兵嫌弃地皱皱眉,看他一副养尊处优、弱不禁风的模样,挥挥手:“事多!快去快回!别乱跑!”

柳泗捂着嘴,脚步虚浮地走向方才藏身的巷子,停在角落一个堆放废弃木箱的阴影处,假装要呕吐。

阴影下,他立刻直起身子,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他飞快地脱下身上脏污的昂贵西装外套,将其揉成一团塞进木箱缝隙,露出里面的一套普通蓝色工装布裤和衬衫。他又从另一个隐藏的口袋里掏出一顶半旧的软帽扣在头上,遮住大半张脸。

最后,他伸手进裤袋,摸出一张薄薄的身份证明和几张零散钞票——属于一个名叫“阿生”的印刷厂学徒。

变装完成,不过短短十几秒。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金蝉脱壳。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和姿态,微微佝偻起背,让身形显得不那么挺拔,然后从阴影另一侧自然地走了出来,混入几个刚刚被释放、正骂骂咧咧抱怨着倒霉的工人模样的男人中间。

“妈的,看个戏也能碰上这种晦气事…”

“快走快走,晚上下雨冷死了…”

士兵和巡捕的目光扫过他们,并未多加留意。

柳泗低着头,跟着人群,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向巷口。

眼看就要走出封锁线——

“站住。”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不是呵斥,不是询问,而是平淡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柳泗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微微凝滞。

但他没有停下,仿佛根本没听到,继续跟着前面的人往外走,甚至还模仿着旁边工人的样子,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搞什么,还没完没了…”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像铁钳般牢固。

柳泗身体一僵,不得不停下脚步。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堆起工人特有的、带着点讨好和困惑的表情:“长官…还有事?”

拦住他的是穆聿息的副官。

男人眼神锐利,上下打量着他这身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打扮,以及那张被帽檐阴影遮挡的脸。

“干什么的?”副官声音冷硬。

“印刷厂的学徒,刚下工,路过这儿想抄近道,就被拦住了…”柳泗赔着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身份证明,“长官,您看,我就住前面不远…”

副官接过证件,仔细看了看,又盯着他的脸。

柳泗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和茫然,手心却微微沁出冷汗。

他自信变装毫无破绽,证件也天衣无缝,但穆聿息身边的人,直觉都敏锐得可怕。

副官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

巷口,穆聿息那辆斯蒂庞克轿车的车窗缓缓降下一半。

隔着雨幕和距离,看不清车内人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道深沉的视线穿透黑暗,落在这个方向。

副官像是接收到了什么无声的指令,将证件扔回给柳泗,挥了挥手,语气不耐:“走吧走吧!”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柳泗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哈腰,转身快步离开,混入街上来往的人流中。

他不敢回头,背脊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车窗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一直钉在他的背上,直到他拐过街角,彻底消失不见。

斯蒂庞克轿车内。

穆聿息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少帅,那人…”副官回到车旁,低声汇报。

“查一下。”穆聿息打断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副官迟疑了一下,“您觉得他…”

穆聿息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窗外迷离的雨夜和霓虹,眼前闪过巷子里那个跌坐在泥水中、惊惧脆弱得像只小白兔的漂亮男人,以及刚刚那个佝偻着背、穿着工装、眼神浑浊卑微的学徒。

两张不同神态的脸。

却有一双同样…过于精致的手。

即使沾满污泥,即使隐藏在帽檐阴影下,那双手的骨节形状和指尖的力度,也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像微妙地重叠。

“回府。”他闭上眼,淡淡道。

车子发动,平稳地驶入流光溢彩的夜色。

而在他座位前的内袋里,一枚极细的、染血的柳叶刀片,正泛着冰冷的光泽。

是刚才在巷子里,那个“受惊”的年轻人跌坐时,极其隐晦地从袖口滑落、被他用靴尖悄然踩住并拾起的。

刀片边缘,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他之前得到的那枚几乎相同的冷冽杀气,萦绕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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