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不知道是万莲姗为他撑腰的底气，还是长久以来受的委屈积累了太多，在万莲姗鼓动夏边璋让他揍回去的时候，夏边璋还真就动手了。
他对着地上那三个人一通拳打脚踢，将连日来郁结在心中的不满通通发泄了出来。
万莲姗说的没错，那倒在地上的三个人只剩下挨打的份儿，一点还手之力都无。
夏边璋打的很痛快，直打到自己都累了，才住了手。
但即便是这样，那三个人受的伤大多数还是来自万莲姗。
——夏边璋的力气还是太小了，实在很难伤到人。
也正因如此，万莲姗没有阻止夏边璋，直到他打完。
“欺负你的人，就要报复回去，不然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知道吗？”
万莲姗走过来，轻声同他说着。帏帽荡开的缝隙里，露出一角明艳的笑脸，成为夏边璋此后悲惨人生里唯一甜蜜的梦。
夏边璋懵懂地点点头，记住了这句话。
后来，北卫军的巡防兵路过，万莲姗挡在他面前指着地上那几个孩子说：
“穆伯伯，他们欺负我~~”
然后那些巡防兵就将那两个孩子带回了北卫衙门，留了一句“让他们家来赎人”。
夏边璋就躲在万莲姗后面，从始至终都没有跟那些巡防兵说话。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万莲姗才将他一直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稍稍扒开了一点：
“你叫什么？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叫夏…边璋……我家就住在那边，我自己回去就好……”
夏边璋朝远处随便指了个方向，站得离万莲姗远了一点。
万莲姗有些狐疑，还是有点不放心：
“确定不用送你回去吗？”
夏边璋猛摇头，然后又离万莲姗远了一点：“我自己回去就好……”
万莲姗笑笑，不再勉强他，点头：“那好吧，你慢点走……”
说完就要离开，却不料又被身后的孩子叫住了：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们家小姐姓万，我们府上正是中街西角的万将军府……”
万莲姗身旁的丫鬟率先开了口。
夏边璋闻言，也不追问了，咧嘴笑了一下：
“万姐姐，谢谢你……”
然后转身跑走了。
（2）
没有人知道，与万莲姗相遇的那一日，也是夏边璋离家出走的日子。
与万莲姗分开，夏边璋并没有回家去，他甚至彻底打消回家的念头。
自己的那三个弟弟被巡防兵抓走了，等爹爹将他们接回家，他们在爹爹面前告自己一状，那爹爹……或许会将他打死吧。
正是这样的念头，让夏边璋生出了彻底离家出走的念头。
也是从那一刻起，夏边璋真正成了一个流浪的乞儿。
那段日子过得也不好，但夏边璋已经不太记得了，就像他离开夏府之后，很快所有人就忘记他了。他彻底成了东都城中，一个流浪的小乞丐。夜里睡在破庙里，或者别人家墙角的柴垛里，白日里就走街串巷去要饭。
他再次遇见万莲姗，已经是两年之后了。
他在奉国寺门外的人群里挤着，等着上香添灯出来的善人们打赏——那天是上日节，上香的贵人很多，每每这种时候，都是乞丐们跟着过节的时候。
万莲姗最后才出来，而夏边璋身子瘦小，也被人挤到了最后边。但好在，万莲姗路过他的时候，往他的碗里放了两个包子和一串铜板。
夏边璋欢喜坏了，高兴地仰头喊着：
“小姐万福，小姐万福……”
一抬头就看见那张，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忘记的脸。
那是曾经当街救过他的“万姐姐”。
就在那个当下，夏边璋哑巴了，他张了张嘴，愣是再也没有说出旁的话来。
而万莲姗，也仅仅是看了他一眼之后，便离开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面，而她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就如同现在。
他成了夏如意，而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了。
“万姐姐，你不认得边璋了吗？”
他轻轻地问，而她也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愣了一下。
她眼里的迷茫，他看得分明：
她真的……认不出他来了……
（3）
人世间的缘分是很浅的，一面之缘而后天涯远隔，便可能此生都不复相见了。
万莲姗瞧着面前的人，实难从记忆中找出一张与之相匹配的面容。
她和他的缘分，太浅了。
“十五年前，在东都西街的那条道儿上，我被三个小孩欺负，是万姐姐你路过，将我救了下来……”夏如意自己将这段回忆说出，不带任何奢望，“你还对我说，谁欺负了我，我就要报复回去，不然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似乎真的有这样一件事，万莲姗依稀记得是有这样一件事。
她当日上街回去之后，还略有余气，抓着万蒙一通教训：
“你可要给我练好拳脚，来日遇到那些混账孩子，不能吃亏~”
万蒙还天真的瞅着她问：“姐姐这是在哪里受了气？”
万莲姗记得那天，她还将在街上的所见所闻与万蒙讲述了一遍。
是的，她记得这件事：
“你竟然就是当日那个孩子？”
万莲姗有些动容，虽然时日久远，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当日那个孩子竟然今日同他一样，进入了这宫墙之中：
“你怎会，进了这宫里来……”
夏如意笑了笑，笑的有点苦涩，但他此刻心中还是感到了一丝安慰：
“是爹爹送我进宫来的……此事…说来话长……”
“……但能在这宫中在见到万姐姐，对边璋来说是意外之喜，更是三生有幸……”
万莲姗怔愣了半晌，回了神，伸手扶起面前人：
“你……快快请起……快赐座……”
蔷薇搬了椅子过来，夏如意落座。
蔷薇又从案上端了盏茶：
“公公请吃盏茶吧……”
夏如意将茶接在手里，并不急着吃，只低着眉，有些出神。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边璋不想再提……”
“但倘若未来，万姐姐有用得着边璋的地方，还请吩咐……”
夏如意的抬眼，眼神灼灼地望着座上之人，所说之言亦是肺腑之语。
她与他早已殊途，但未来亦可能同归……
而他于此，早已别无所求。
“本宫在此，就先谢过公公……”
皇后的语气已比方才温柔了几分，听在夏如意耳中，就更悦耳几分。
话已至此，言之将尽，夏如意也有些沉默。
皇后似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率先打破了这气氛：
“公公可知，陛下今日为何突然要赏太子?”
皇后看得出，有些往事，夏如意不想说，由此只好用眼前事分分他的心。
夏如意果然回了神：
“说是太子殿下去了樾王府请安，樾王因此来了宫中，陛下很是高兴……”
接着像是怕自己没说明白一般，又解释道：
“这些时日陛下因樾王婚事的传闻，心情一直不好，太子今日所行似解开了陛下心中挂碍……其中细节小的并不知晓，娘娘当可问问太子……”
皇后点点头：
“本宫晓得了，今日这遭，有劳公公了……”
夏如意听闻此话，又起身行礼：
“娘娘言重了，都是小的应该做的。”
想想自己也逗留了不少功夫，夏如意顺势便告辞：
“小的出来久了，怕陛下过问，这就回去了……”
皇后看了蔷薇一眼，后者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放在了夏如意手中：
“公公拿去吃茶……”
夏如意愣了一下，心下惊叹了一声皇后的大方，也就没有推脱，收了那金子：
“多谢皇后娘娘……”
（4）
蔷薇将人送走，回来看见皇后正盯着夏边璋放下的那盏茶碗，看得出神。
“娘娘？”蔷薇出声唤她。
皇后回神：“人送走了？”
蔷薇点头：“嗯，走了……”
皇后点点头，起身，往佛堂走去。
蔷薇随后跟上：
“娘娘真与此人早就相识？”
“此人可信？”
皇后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有过一面之缘不假，但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至于他这个人……”
皇后说到这里，略略顿了一下。
“他若愿意为我们所用，便用一用，但……此人不可尽信。”
蔷薇凛然：“怎么？娘娘信不过他？”
皇后有些迟疑：
“凡人都有可信之处也都有不可信之处，对于咱们不熟悉的人，还需留几分戒心……”
“至于他……我一时很难说清……”
“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小心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蔷薇点点头：
“娘娘说的是，既然娘娘如此说，奴婢自然照做……”
“也不必太过，他说的也未必是假话……”皇后停了下脚步，“很多事情，在他面前，还是不表现出来的好……”
“奴婢懂得了，但娘娘……”蔷薇忍了忍，没忍住，“娘娘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蔷薇太了解她们家娘娘了，就皇后方才得欲言又止，蔷薇便明白，她是有一些什么话没有说出口。
见蔷薇追问，皇后索性便说了：
“你还记得当日夏凉遇刺的事情吗？”
蔷薇点头：
“记得，那日夏凉的行踪便是他私下透露给咱们的……”
“是，过去的一段时间，他并没有在明面上表示出任何与咱们亲近之意，只是在私下里，却愿意配合咱们……只因除去夏凉对他只有好处，但是有一条……”
“祁山送来的密书中，详细写了那日事情发生的经过……原有个带路的小太监在先，将夏凉带上那条指定的宫道，咱们的人才能得手……但在咱们的人得手要离开时，那个小太监突然喊叫出声，这才惊动了大内……”
“如果我记得没错，那个小太监，正是夏如意举荐的……”
两人已行至佛堂，皇后缓缓将自己心中的怀疑说出。
“娘娘是说……那小太监的两面三刀，是夏公公有意安排的？”
蔷薇问。
皇后没有回答，点了一炷香：
“我们除掉夏凉，有我们的理由，但对夏如意来说……夏凉终归待他不薄……”
“对于如此心狠之人，咱们存几分戒心，总是没错的。”
“奴婢明白。”蔷薇躬身。
皇后将手中的香插进了香炉之中，蔷薇跟着她跪了下来。
礼拜三旬，皇后起了身，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问：
“太子何时喜欢吃鱼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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